鈺昊目送他孤高的背影漸行漸遠,手足發軟,手中一滑,白石適才擲還給鈺昊的那塊玉滑墜在厚厚的積雪中,無聲無息,不見痕跡。
鈺昊撲跪在地上,雙手胡亂在冰雪中模索找尋了半天,一無所獲。
那塊玉不知道滑到了哪里。
那是暗宮的物事,原來應該是白石的,卻因為意時頂替他的緣故並沒有在他身邊。後來,還是意時進宮後二人相遇,才回到了白石身上。
後來,白石又把這個給了鈺昊。
看著無跡可尋的白雪,鈺昊眼楮無力的合起,又想到那一日的絕望。雙手空空,什麼也抓不到。怔怔的坐了半天,一滴淚還沒有流下臉頰,已經化成了冰粒。
二皇子的傷,雖然不是鈺昊下的手,卻也是因鈺昊而起。
他始終神智不清,不停呼喚鈺昊的名字。
鈺昊……心里亂的很,鈺昊明明是不喜歡他……可是卻不能離他而去。
白石眼神含冰,言辭犀利︰「你心中,到底愛著是誰?若是只鈺昊一個,他們立即便走,他二皇子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罷衰也罷,和他們兩個再沒有什麼關系。」
白石,白石,你明明那麼了解鈺昊的,為什麼要這樣說?
鈺昊不是……
「真不是麼?」他口氣如冰︰「那就同鈺昊走。」
鈺昊和他只有一步之遙,只要邁出這一步,鈺昊和他相伴天涯,永不離分的夢想,他們描繪了那麼久的幸福的生活……
二皇子奄奄一息的模樣從眼前閃過,白石伸出來的手,鈺昊定定看了半天,卻沒有把鈺昊的手伸出去。
這一去就是另一個開始,也是一個決然的結束……
白石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說什麼,那塊玉就這麼從他手上拋了過來,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一絲留戀或是……柔情,也沒有。
鈺昊條件反射的伸手抓住,他回頭便走。
白石白石白石白石……
心里發狂似的喊,可是喉嚨象是被塞住了一樣出不了聲。
一個已經決然放手,另一個卻緊抓不放。
鈺昊不知道,鈺昊在點頭的那一瞬間,是不是已經確定了心的方向。
心念在一瞬間動搖,鈺昊不想應諾他,不想留下來。
是,他的傷又不是鈺昊害的,鈺昊只是點了他的穴道。後來他被人踐踏傷害又不是鈺昊下的手也不是鈺昊的指使……,可是一切變成了今天的境況,鈺昊……真的沒有責任麼?
鈺昊搖頭再搖頭。
鈺昊還是有責任。
後來又想,鈺昊要是白石,鈺昊可能也要走。
優柔寡斷的一個人,做事毫無魄力,粘粘糊糊不干不脆。
感情最忌諱這樣談,是吧?
這種時代,一走就是永遠了吧?
有再大的人力,還是不及現代的便利。
若是現在白石有部手機,多好。
鈺昊一定要天天撥天天撥,佔掉他全部的時間來和他說話。
可是,鈺昊和他說什麼?
宮門要上閂的聲音驚動了鈺昊,抬頭看一看,竟然不知不覺走到這里來了。
碧桐宮。
真是,怎麼轉到這里來。
時間不早,鈺昊要是再不回去,想必二皇子就要差人滿宮里打起燈籠來尋鈺昊了。
可是,腳象是釘在地上,鈺昊呆呆站了半晌,忽然從那將要合起的門扇中閃身進去。
鈺昊身法快,那關門的侍衛本來便懶懶的,只當是雪迷了眼,白色的一閃就過去了。
碧桐宮也讓雪蓋住,院子里,牆上,屋瓦上,到處都是銀裝素裹,雪光交映,這讓里有種暗淡的光輝。
鈺昊想起第一次在這里看下雪,白石與鈺昊剛剛開始放下心防,互相熟識,互相照顧。
現在想來好象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可鈺昊總共活了,也只有二十來年。
不知道白石現在怎麼樣,一點消息也沒有。
暗宮他沒有再理會,江湖上也沒有消息。從那天雪夜一別,他好象已經徹底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和那一年那一場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沒有了痕跡。
雪還是紛紛揚揚的下個沒完。
鈺昊站在那間曾住過的房子外面。冷宮無人修繕,窗上的漆都剝落了,門框早被早縫蝕,瓦上有草,階上生苔。
鈺昊在雪沒有蓋住的回廓上坐下,靜靜的看著漆黑的窗戶。
窗上的紙破了,北風吹著嘩啦嘩啦的輕響,破裂的紙邊在雪光里輕輕的晃,象是一只疲倦的蝴蝶。
二皇子的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以前床也起不來的時候,鈺昊用那兩手拙劣的易容術扮成他去上朝。後來他漸漸可以起來,就放下簾子,鈺昊和他一起坐在朝堂上。底下的朝臣已經開始私語,說國無二君,皇上逾制等等。後來就開始好多的彈劾上言,二皇子一律不理。
鈺昊往冰涼的手上呵氣,看白霧在靜夜里撲到手上的肌膚上,有些潮,有些涼。溫度在霧氣沒有散之前就已經失去。
他在鈺昊跟前絕少皇帝的架子,連朕,寡人這樣的字眼都很少說。
從他病重到現在,鈺昊對他管頭管腳,他甘之如飴。
常常鈺昊也有種錯覺,好象鈺昊和他,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已經記不太清最初的情形,仿佛就是這樣。
可是,鈺昊忘不了白石。
鈺昊一直一直,忘不了白石。
白石現在在什麼樣的生活?他在什麼地方?他的身邊也下雪了嗎?
可能他在溫暖的大江之南,那里從不下雪,頂多在寒冷的冬夜里落一層霜。
白石有把扇子,玉骨絹面。
在北地那樣的東西略顯單薄,但在江南就出奇的合適。
鈺昊閉上眼,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執扇輕搖,閑雅逸志的樣子。
白石……
他遙遠的讓鈺昊連一眼也看不到。
甚至,這一生直至終結,大概也再看不到。
隱隱听到踏雪的簌簌聲,鈺昊只當是風動樹搖碎雪落。
搖了搖頭,依然听得到。
難不成鈺昊疑心生暗鬼了麼?站起身來向外看,一顆心禁不住怦怦暗跳。
這里誰會來?
又是這樣的夜半時分。
難不成?
一點幽綠的光慢慢移近,雪光融融,鈺昊先看到了一角明黃的衣料。
心里沈了一沈,覺得安靜,又覺得悵然。
定一定神,急忙迎上去︰「你怎麼……」
二皇子把燈籠向鈺昊手里一塞︰「各處都沒有,又有侍衛說你往這里來了,肯定是在這里沒錯。」
他聲音雖然一派輕松,鈺昊手向下一伸,搭在他腿上。
他渾身輕顫不止,強笑道︰「外頭還真是挺冷。」
「冷你個……」鈺昊瞪著眼,硬把粗話咽下去︰「誰讓你出來的明天你還起得來床不?」
鈺昊揚聲喚︰「來人」
他忽然伸過手來按在鈺昊唇上︰「別喊人。」
鈺昊怔一怔︰「你還想……」
「鈺昊的腿是真不疼的,只是腳有些涼,現在快麻了,鈺昊坐下歇歇,你替鈺昊揉揉。這里倒真幽靜。咱們看一會兒雪。」
鈺昊不出聲,他挽住鈺昊手︰「就坐一會兒。」
鈺昊嘆息︰「好,就一會兒。」
把身上的斗篷解下來鋪在石階上,他伸手要攔︰「鈺昊哪就這麼弱不禁風了。」
鈺昊依舊鋪好,扶他坐下,自己卻靠身在他膝頭,扯過他的裘衣包住自己。
雪光下看得分明,鈺昊這麼做時,他臉上露出淡淡的驚喜之色。
平闊而荒涼的院里已經遍地瓊瑤,枯樹橫枝,黑白相映,影淡如煙,似一副繪在絲絹上寫意的水墨。
「大雪紛紛何所有,明月與鈺昊何相見……」
他伸手輕撫鈺昊頭發,雖然天地間落雪無聲,漫漫無邊。鈺昊和他卻象是自成天地,溫暖幽香。
「鈺昊知道……你很是想念白石。」他頓了一下,鈺昊也怔住。
這是……他們頭一次提起他來。
「不過,下一次,別一個人躲起來。」他握住鈺昊手,溫熱有力︰「和鈺昊在一起,要怎麼想,要想多久,都可以。別讓自己這樣寂寞,想說話,就和鈺昊說,說多久,說多少,都隨你……」
鈺昊枕在他的膝頭,靜了半晌,慢慢說︰「你何必這樣。」
「鈺昊但願你快樂,可鈺昊其實也明白,鈺昊能給你的太少。」他聲音低啞磁性,在萬籟俱寂的此時听起來,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能多給你一些,鈺昊也覺得多快樂一分。」
鈺昊覺得鼻頭發酸,低喚了一聲︰「成天……」
雪無聲的落在他發上肩上,這無奈又讓人留戀不已的塵世間。
三個人,不能都死在一個局里。
最起碼,活得一個是一個吧。
或許這個結打開後,就是光風霽月,海闊天空了。
白石在城門口放下鈺昊,一指城內︰「東街口便有驛館,你也可以對城守說明身份。」
鈺昊點個頭︰「有勞相送。」
他一眼都沒有多看鈺昊,轉頭便走。
白影只是一閃,大道上空空如也。好象剛才那人只是出現在鈺昊的幻覺臆想中。
胸口悶痛起來。
剛才在山上時便痛了一陣,停步不走便覺得好些,一動就喘得停不住。
竭力壓制著咳嗽,結果現在憋得自己眼楮發漲,能咳了卻又咳不出來,胸口難受之極。
悶悶咳了一聲,喉頭發甜,舌根腥滑。
捂著嘴的手放下,掌心里一片殷紅,胸月復間卻已經穆緩許多。
鈺昊愣了一下……最近已經有過兩次,但也沒什麼別的不適,順手將掌中血抹在樹身上。
拿巾帕擦去指縫里的血,遠遠听到呼嘯之聲,鈺昊回過頭來,不用鈺昊去找他們,他們已經找到了鈺昊。
手指松開,巾帕落在草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