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杜家一行人浩浩蕩蕩北上,不多日,便抵達京城。
天子腳下,自由一番別于江南的熱鬧。
初雪第一次出遠門,事事新鮮,倒也沖淡了一些新嫁娘的害羞感——是的,新嫁娘。
女乃女乃說了,喝過奉茶以後,他們就是夫妻。
所以現在,她是跟她的夫婿大人一起坐在馬車中。
她是越北上越緊張,夫婿大人似乎也有一些些不一樣,尤其是入京之後,感覺更是明顯,雖然他臉上表情如常,不過兩人十一年來相處的時間可不是相處假的,她知道,他心中有波瀾。
想問話,不過車里還有個小冬,只好忍著,直到進入客棧,關起房門,初雪才問他,是怎麼了。
冊雲沒回答她,倒是模了模她的頭發,「怎麼這麼問?」
「別跟我打官腔。」
見瞞她不過,男人笑了笑,「你記得我是跟家人失散,所以才被義母撿到的對吧?」
「嗯,孫嬸還說,原本想送你回鄉,可是你當時年紀小,受驚過度,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冊雲坐了下來,斟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她,「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隨著一路北行,我慢慢想起來以前的事情,在勤縣的時候想起一些,過山天阪時又想起一些,入京後听到京城口音,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
初雪一呆,立即抓住他,「真的?」
「真的。」
能想起來就太好了。
她知道冊雲一直想知道自己到底姓什麼,來自哪里,家中有些什麼人,那樣小就走散了,家人是不是還在找……
他想告訴自己的家人,那個被山賊擄去的孩子不但沒死,還長大了。
「你想起了什麼?」
「家里還挺大的,有小樓,有院子,爹……除了大娘外,還有好幾個妾室,兄弟姐妹很多……太多了,所以不太親,我的同母手足只有一個哥哥,是長子,大我好多歲,能文能武,爹很疼他,常說以後家里就交給他……大娘每次听到這種話就會不高興,可也沒辦法,誰讓她連生三個都是女兒……我還記得她老是來院子里找我娘的麻煩,還好哥哥是長子,所以她也不敢太超過……雖然是這樣,但還是挺討人厭的,大概就這樣。」
初雪高興地拉起他的手,「這樣已經很多了,能娶到幾房妾,至少也是大戶人家,十幾年前有掉過孩子,當時一定有很多人會拿來當茶余飯後的話題……我們往客棧酒樓問問吧!何況,你身上還有塊玉佩,那樣好的玉,李先生說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第二塊那樣通透的,上面的祥雲圖案說不定是家徽,那個‘冊’字也許是姓氏,也或者是店名商號……如果我們運氣好一點,說不定三五天之內就會有眉目了。」
冊雲看她這樣高興,心中一下溫暖起來——雖然她已經十七,但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丫頭。
性子有點粗疏,可是卻對他真心真意。
許婚那日,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從老夫人的院子出來後,也沒追問將來如何度日。
從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富貴錦繡生活,卻對他所說的「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完全不顯擔憂,好像跟他在一起才叫天經地義——這不只是信任,已是情深,不管日子好壞,只要跟他在一起便行。
也許她心中還不太懂,不過他懂。
「如果我的家人真的在京城,你以後就跟我住這里了。」
「嗯。」
看她「嗯」的這樣直接,他忍不住想逗逗她,「萬一問出來我爹在經營青樓,或者是在走私米鹽,你怎麼辦?」
前者有違她書香世家出身的教育,講出來總不好听,後者則是跟朝廷作對,是殺頭生意,一旦被剿,就是死路一條。
「什麼怎麼辦,女乃女乃那天要我奉茶給你,你也喝了,我們就是……就是……」
「是什麼?」
「是……」初雪動了動嘴巴,「夫妻」二字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反正,我換個名字跟著你就是了。」
冊雲只覺得她這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他這個小娘子不是沒張心眼,只是自小被當成男孩子養,個性大而化之,那些女兒家的姿態打死她也做不來,有事相求的時候,也就是一雙大眼楮盯著人瞧,雙眼哀光,但嘴巴上半句懇求的話也不會說。
多年為伴,他自然也不奢望她會跟他撒嬌玩鬧,能夠臉紅,已經很有趣了。
也就是剛剛,他想起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嬌滴滴的女孩兒——爹的那些侍妾,一個比一個嬌,但是心眼一個比一個壞。
記憶的開關在入京後完全打開。
熟悉的京城腔調,慢慢喚醒了記憶,只要再給他多幾天時間,說不定就能靠自己想起來姓甚名啥。哥哥大他那麼多歲,應該娶親了吧,小時候很疼他的娘,不知道還在不在……
★☆★
入京的第四天,初雪終于跟爹入宮面聖。
說「面聖」其實有點太過,因為從頭到尾,她都只看到泥金磚鋪出的地面,雖然听見皇上的聲音,但因為爹爹耳提面命,天子身份尊貴無比,若沒皇上的命令,絕對不能抬頭直視,所以她是駝著背進宮,跪下起來後,又駝著背用倒退的方式退出御書房的。
當時她心想,晚上冊雲回客棧後,她一定要告訴他,原來爹過去幾年都在胡吹,什麼面聖嘛,是面磚。
將近一盞茶的時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眼前那塊泥金磚,而且還動都不能動,中間皇上夸了她幾句,她其實很想說,皇上您真識貨,為了挑出最好的香狸毛,我可是梳毛梳得眼楮都快斗雞眼,還有,這批御墨的顏色漂亮吧?用來增色澤的可不是什麼茜草,紫草那些便宜的東西,而是珍珠,每顆珍珠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全部都是三年內的新珠,親自磨粉,用以潤色,寫出來的字天下無雙……
但是,如果這樣講,不要皇帝開口,大概旁邊的太監就會先喊「大膽」,然後把她拖出去,所以面對天子的夸獎,正確的響應是再度彎腰,誠惶誠恐地說出「草民惶恐」四個字,但沒想到她一時緊張過度,說成了「澡民完恐」,結果引來皇帝一陣大笑。
眼見兒子如此緊張,杜有松連汗都出來了,「皇上恕罪。」
「你家公子還挺有趣的。」皇帝的聲音還是帶著笑意,「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初雪聞言,站直身子,抬起頭,但還是不敢直視那御桌後的人。
「今年幾歲了?」
「回皇上,草民今年十七。」
「可有婚配?」
初雪頭皮一麻。不會吧,連第一次見面的天子也對她的終身大事感興趣嗎?
昨日晚上冊雲跟她說起時,她還覺得不可能,皇上日理萬機,就算只是順口問問都不太可能……
現在看來,冊雲真是神準。
萬一將來兩人在嶺南日子難過,她會考慮叫他去廟口擺攤。
「回皇上,草民尚未婚配。」想想,又覺得不妥,皇上是金口,萬一他突然來個興致想把誰家千金許給她,拒不得,娶不得,他們杜家就完了,看來也只能照冊雲教的,雖然有點丟杜家的臉,但丟臉好過丟人頭,「草民……草民……因為幼時從馬背摔落,已經……已經不算個男人,因此……打算終身不娶。」
杜有松一驚。當年初雪墜馬時,他人在京城,是回到家中才知道兒子從馬上跌下,在床上躺了十幾天,當時妻子跟他說是傷了腿,風大夫說得休息一個月,他以為只是皮肉苦,躺躺就好,沒想到居然受了那樣嚴重的傷……
他跟生煙都是高頭大馬,偏偏初雪卻比生香還矮上一些,想來是小時候墜馬所致,至于遲遲不肯訂親娶妻,自然也是因為這樣了。
難怪每次他說要娶媳婦,母親跟妻子都會阻止,妻子甚至會威脅他如果敢給初雪訂親,她就帶兒子回娘家,跟他一刀兩斷。
原來兒子早就……
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前陣子還趁著母親大壽時,讓族妹帶女兒先到,想讓他們產生感情……
「初雪,這麼嚴重的事情你怎麼不跟爹說?」他內心有愧,一下子忘記身在哪里,「爹……爹……」
「爹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娘不想你擔心,我也不想爹擔心。」雖然並不是同一件事,但「兒子是女人」跟「兒子不能人道」應該都很令人頭大吧。「爹你別難過了,我們現在在御書房呢。」
說完,轉身又對皇上一揖,「草民因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不能娶妻,此事本不足與外人道,只是皇上開口,草民不敢有所隱瞞。」
她落落大方的態度,倒讓皇帝覺得略有歉意。
「問了這事,是朕沒考慮周詳,這樣吧,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說出來,若是能力所及,朕便替你完成。」
朕便替你完成——初雪听得心口砰砰亂跳,她運氣也太好了,胡言亂語居然換來皇上金口?
文天寺的解簽先生真是神準,她這輩子真是吉星高照的強運者。
拿玉如意打人,換得生香好姻緣,打翻檀香,卻讓杜家墨聲名大噪,前陣子在自家宅院跌倒,避掉表舅一家的陽謀,剛剛只是希望皇上別因為一時興起給他許親,沒想到啊沒想到……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說要幫她做一件事情呢。
女乃女乃跟娘老說她是杜家之寶,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到她手上,總能轉禍為福,現在看來,她可不是普通家寶,而是超級家寶。
皇上金口一出,要找個人還不容易?若能給冊雲找到家人,了他多年心事,那就太好了。
「謝皇上,皇上對杜家已是聖恩隆重,草民……」說到這里,她突然想起,假若冊雲家做的真的是殺人放火的生意可怎麼辦。
京城乃是非之地,禍福都是一日,最經典的就是皇家——七八年前老皇帝病逝,太子登基,登基第一件事情是尊生母彤妃為祥真太後,第二件事情就是賜死當了二十余年皇後的天喜太後,九族無論男女一律發配邊疆,連帶親近的朝臣都被摘了烏紗帽,由于遭受牽連的近千人,因此就算是江南,消息也都傳得沸沸揚揚。
沒人知道當年的皇後是怎麼得罪了彤妃所生的太子,只知這太子恨極皇後,連帶皇後所生的公主們,雖是他的同父姐妹,也無法幸免的被貶為庶民,終生不得入京。
那日听冊雲說起家中舊事,能有那麼多妻妾,家中非富即貴,若運氣不好,偏偏是天喜太後的族人,豈不害了他?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妥當點。
轉念一想,生香明年就要出嫁,京城與江南,那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宋家對她好,是她命好,宋家要對她不好,那也是無可奈何。
娘家雖說是書香世家,但百年來考試都是考個名聲,沒人真正拿過官印,無權無勢,又遠在江南,能為她做的恐怕也不多。
「草民的妹妹明年即將嫁與宋品宣大人的長孫為妻,敢請皇上賜予鳳冠一頂,霞帔一件,讓妹妹風光出嫁。」
皇帝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杜家絕對不是買不起女兒嫁衣,想到剛才讓一個男人親口說出無法娶妻的原因,內心實在有歉。
眼下他既然開口替妹妹要了嫁衣,自然得給個最好的,想想,便對旁邊一個監兒道︰「陳福,傳令下去,朕要送杜家千金一套嫁衣,讓尚衣總管派幾個人隨著回到江南去量身,務必做到讓杜家千金滿意,另外,傳個口諭給宋品宣,說朕很喜歡杜家公子,所以孫媳過門後,找一天帶兩夫妻進宮磕頭吧,朕有東西賞給他們。」
初雪跟杜有松兩人聞言大喜,一起跪下,「謝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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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宮出來,初雪覺得腰酸背痛到不行。
不是彎腰拱背,就是跪下磕頭,真虧得爹每次要上京都這麼開心。
出了宮門,看到自家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等著,初雪立刻手腳並用地爬上後面那輛,往軟墊上一倒,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冊雲見人上了車,立即催促車夫回客棧,伸手將帳子放下,「怎麼看起來活像跑過兩個山頭似的?」
「因為累嘛,一下跪下,一下起來,一下跪下,一下又起來。」車中沒有其他人,她動了動,將臉枕在冊雲的膝蓋上,「你真聰明,居然猜出皇上一定會問我娶妻沒。」
初雪親昵的動作讓冊雲的心情很好,「你照我教的回答了嗎?」
「嗯,結果把我爹嚇得半死,他內疚得好像眼淚都快流出來,大概是想起族姑跟銀荷的事情吧,啊,還有,珠兒的事情其實他也有份,明明知道表舅想做什麼,居然不阻止……我說自己不能人道後,連皇上看起來都好像很不好意思,說要幫我做一件事情,原本想求他幫你找親人的,可是突然間想起天喜太後的事情,就覺得還是算了。」
「那你要了什麼?」
「我要了生香的嫁衣,皇上還叫公公去跟宋大人說,娶了孫媳後,讓他帶小夫妻進宮磕頭,宋家如果能喜歡她當然最好了,就是不喜歡她,至少也不會太過冷淡。等我回去就跟娘還有女乃女乃說,讓她們放心……」講到這里,初雪突然坐了起來,「你今天有沒有想起多一點事情?」
「有。」
「又想起什麼了?」
「暫時……還不好跟你說……不過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那人還在,可以聯系上我的哥哥……」
初雪听著听著,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等一下,你、你是不是全想起來了?」
冊雲不想騙她,于是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
「也沒什麼確切的時候——」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
看她微怒的樣子,冊雲莞爾,「我都還沒說完,你自己性子急打斷我的話,又賴我打官腔?」
「那我不打岔了,你快點說。」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勤縣的時候想起一些,過山天阪時又想起一些嗎?入京之後,听到京城人的腔調,突然很懷念,當我想起原來自己以前是這樣說話的時候,好像什麼地方被點通了,跟著想起听過的話,想起听過的話,慢慢就有了畫面,前兩天跟你說宅子很大的時候,當時真的只想得起宅子很大,不過現在,我想得起宅子全部的樣子,甚至想起爹的書房——」
男人的臉孔出現一抹懷念的神色,「一進去左邊是架子,放著四書五經,右邊靠門的地方放著錦繡小榻,他有時累了,就會在那邊小睡一下;靠里邊的地方放著書桌,筆架在左,硯台在右,泥金磚總是擦得很亮很亮,因為擦得太干淨,我小時候還在那里跌倒過兩三次……」
初雪越听越覺得熟悉。
左邊架子是四書五經,右邊里面是書桌,靠門是小榻,書桌嘛,左首是筆架,右首是硯台——今天她跪個不停的御書房不就是這樣?
冊雲是從皇宮走失的嗎?
不可能吧。
皇宮的小孩只能是皇子,要是不見了皇子,那老皇帝不把天下翻過來找?這種事情就算過了五十年也還會是茶樓的熱門話題,可是她听也沒听過。
何況孫嬸說,當時冊雲被撿到時,還記得自己是跟娘還有哥哥回鄉探視外公的,歷代的妃子要出宮已經是千難萬難,至于出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概京城人都喜歡把書房擺飾成那個樣子吧。
「既然都想起來了,為什麼暫時還不好跟我說?」
「別知道那麼多比較輕松。」
他既然這樣講了,初雪也不疑有他,「你剛講要帶我去哪?」
「我哥哥的伴讀家。」冊雲笑了笑,「還好他們還住在京城,早上稍微打听了一下,是在城南,從這邊過去,還要一小段時間,你昨晚都沒怎麼睡,補補眠吧,到了我再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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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一棟大宅子前面。
圍牆約莫十丈高,朱紅色大門,金銅環扣,兩側各一石獅,開起來極是氣派,上面黑匾金字提著「李宅」。
冊雲拉起金銅環,敲了三聲。
門很快的打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出來問要找誰。
「我找你家大公子,煩請跟他說,東紫書院的舊友來訪。」
小廝听到「東紫書院」四字,露出些微詫異的表情,原本不大看得起人的態度一下恭敬起來,立即請他們入廳,不一會便奉上茶水干果。
又一會,另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家進來。「大公子今日剛好有事外出,已經命人去通報,可能需要一些時間,要請貴客多擔待。」
冊雲對那老人家說︰「那倒是無妨,先生請自便。」
老人家離去後,初雪問道︰「東紫書院是什麼地方?」
「我跟哥哥以前讀書的地方。」
「讀書?孫嬸說那時你才四歲。」
「我三歲就開始進書院。」
初雪啞然——她以為自己五歲開始學做筆墨已經很早了,沒想到人家三歲就進書院。
「既然你都想起來了,為什麼不直接回家呢?」
「我家是深門大戶,下人勢力得很,一般人是進不去的,得請人帶。」冊雲頓了頓,「初雪,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現在不講,只是想你輕松一點,懂嗎?」
初雪動了動嘴巴,終于還是什麼都沒說地點點頭。
那天,他們終究沒等到李公子,去傳消息的小廝來說,公子出城圍獵,一路西行,已經追不上,圍獵少則五六日,多則十天半個月,說不得準,請他們留個字條,等他們公子回來會立刻轉交。
回到客棧,杜有松說,那監兒陳福才剛走,他們也得走了。
總之,因為皇上開了金口,為表慎重,尚衣總管已經點了十名巧手工匠,包袱抖已經收拾妥當,明日會跟著一道南下。
初雪聞言,頓時間又有一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覺。
苞冊雲商量後,決定她先跟爹爹還有尚衣工匠回江南,冊雲則留在京城,跟李公子見完面之後,再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