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便沒有姚淑儀了,該稱呼她,昭儀。
千緋的臉上明顯的怒意,那是自然的,如今的她,論風頭,怎麼也搶不過別人了。她不能做的很多事情,別人可以。
席下之人,皆露出躊躇之意。的確,姚昭儀的開場,太高調了。
下面的,是誰都想上,卻又是誰都不敢上去。
而千緋忽然朝我看來,笑道︰「不知今日檀妃準備了什麼呢?皇上。」她拉住他的手,軟軟地道,「您也期待她的表現麼?」
她的語氣中,滿是不屑與諷刺。
是了,她還以為,我是什麼都不會的粗使丫頭。我冷冷的笑,那麼今日,我會讓她大吃一驚吧?她期待著看我出丑,我倒是更期待著看她會是什麼樣的神色。
夏侯子衿朝我看來,連目光都是笑著的︰「檀妃以為呢?」
從容地起了身,低了頭道︰「臣妾未曾準備什麼,不過……」
「既然如此,皇上,便先由臣妾出個對子,讓檀妃來對好了。」我的話未完,千緋便搶先接了過去。
出對子啊,虧她想的出來。
她以為我只字不識,想來對子,定也是我不能對上的。
語畢,她也起了身,朝一旁的太監道︰「去,給本宮準備文房四寶。」
她還要寫下來,來炫耀她和我的字差距都多大麼?還是她以為,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上聯寫的是什麼呢?
我只冷冷地看著。
文房四寶準備好了,她縴手握住筆,略微沉思了片刻,落筆寫下︰
北雁南飛北國佳人回望北國。
放下筆,她得意地起身,回眸瞧著我。
她的字雖秀氣,卻不夠有力。
眾人的眸中都露出敬佩的神色來,甚至有人竊竊私語地說著︰
「三個北字啊,可不是那麼容易對的工整的。」
「也是,還有那上聯中的意境……」
「那是一種期待和等待。」千緋輕輕吐字。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似乎瞧見夏侯子衿一種突然的恍惚之情。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放在桌上的手,驟然一顫。卻只是極短極短的一瞬間,他又換上了一貫的笑靨,目光朝我瞧來。
千緋還主動將狼毫遞給我,嘴角露出諷刺的笑。
將目光收回,我握住筆,嫻熟地用戒尺將宣紙壓平。大筆一揮,下聯一氣呵成︰
秋去冬來秋水伊人望穿秋水。
千緋「呀」了一聲,驚恐地看著我︰「你怎麼……」她後面的話馬上咽了聲。
我瞧見,坐在很遠處的千綠也驟然起了身,她的臉上,同樣的不可置信。
我的字,延承了蘇暮寒的筆鋒。
雋秀中帶著剛毅,霸道中隱藏溫柔。
姚昭儀驚嘆道︰「娘娘的才情叫我們折服啊,嬪妾還想了幾個,卻都對不工整。沒想到,您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對出來!」
她真會見風使舵,不放過任何打壓千緋的機會。
舒貴嬪也接口道︰「檀妃娘娘果真,深藏不露啊,您說呢,榮妃娘娘?」
千緋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舒貴嬪是在提醒她,當日她宮里的一個宮婢,都比她厲害。
只是為何夏侯子衿的臉色瞧起來這麼奇怪,不像是開心,亦不像是怒意……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千緋方才的上聯中藏有玄機。否則為何她的話音剛落,他的臉色便變得奇怪起來?
可是,如果是這樣,千緋她應該算不到我會對出什麼樣的對子來才對啊?況且,照她方才的神色,她應該以為,我對不出來的。
那麼,不該是設了圈套等我跳的把戲。
北雁南飛北國佳人回望北國。
心里默默地回念著她的這句上聯。仔細品來,她的上聯並不十分完美。縱使我也可以在後面對上「秋水伊人」和「望穿秋水」兩個成語。
然,我著實瞧不出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難道,竟是我想多了麼?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太後輕咳了一聲道︰「檀妃這個對子雖對得萬分工整,卻失了點氣魄。兒女情長的句子啊,總也不嫌多。」
听聞太後如此所,方才幾個夸我對的好的嬪妃也再不敢吭聲了。
「勞太後指點。」嘴上這樣說,心下卻冷笑著。千緋都將上聯出成那樣了,又說要意境相合,還能叫我對出什麼樣的來?
上座之人卻始終未發一言,更別提獎賞之類了。我愈發地,覺得奇怪起來。
這時,見千緋笑著纏住他的手臂,淺聲道︰「皇上,最近臣妾悶得慌,常叫了綠美人撫琴給臣妾听。臣妾覺得那曲子不錯呢,今日不如也叫她彈一首?」
我有些詫異,原先已經她會將千綠給推出來,卻不先她遲遲未有動靜,卻原來不是不想,而是在等除夕夜這個絕好的機會啊!
撫琴啊,如此普通的才藝,我倒是要看看千綠究竟有什麼超凡的手法可以俘獲夏侯子衿的心!
宮婢忙取了琴來,小心翼翼地放置于廳中。
千綠起了身,行至外頭,朝眾人微微福身。
我才發現,今日的她,穿了紫粉宮裝,錦緞上若隱若現的紫色牡丹仿佛生出了朦朧之意。她的臂彎里,垂掛著淺色的輕紗,每走一步,都飄逸非凡。
不知為何,我回眸瞧像他。
他的眸中微微露出訝然的神色,繼而緩緩地,緩緩地,化為了溫柔……
千綠上前坐了,將臂彎里的輕紗隨意地攏至身後,素手撥上琴弦,輕輕一挑。
清脆的琴音隨之響起,那一種空靈的味道瞬間彌漫在房梁之上,在座眾人收起了細微的說話聲,個個屏氣凝神,專注地听著。
婉轉的音色如行雲流水,流暢中帶著哀傷。
今日是除夕夜,我的對子都能令太後不悅,她怎麼會選擇這樣一首滿是惆悵的曲子呢?
我听出來了,這是《琵琶語》,她居然卻是選擇了用琴演奏。
朱弦斷,桂影婆娑醉香依舊。
誰奏碎心曲,彈破東風奈何紅顏悴。
身世恨,與誰訴,秀眉蹙。
世間悲歡離合轉,昨是今非看不盡。
心難鎖,幾翻離合玉人遲暮。
乍醒夢斷處,輝煌散盡月黯影更孤。
蓮心苦,緣似水,望蒼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愛恨纏綿皆過往……
不知為何,我隱隱的,像是知道了這曲子中蘊含的意思。心頭似被什麼東西狠狠地蟄了一下,吃驚地回眸,看向他。
他的目光依舊直直地看著面前的女子,俊眉微蹙,輕啟了雙唇,吐出二字。
我離得他不算遠,這一次,我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喚了︰拂希。
心口狠狠地疼起來,多傻啊,我記起來了,那一夜他沉沉睡去,叫出的那兩個字,就是拂希。
拂希,拂希,拂希……
那仿佛是魔障,頃刻間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怎麼也,揮不去。
我嫉妒了,那能被他記在心頭的女子。
夏侯子衿啊,你告訴我,究竟,有多愛啊?
自嘲地想笑,原來他心里已經有人了啊。
真的難過,突然,又想哭了。
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從來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委屈過。
千緋依偎在他的身邊,那狹長的鳳目專注地瞧著千綠,眸子里,全是滿意。
我終于猜出,她那上聯中的玄機了。她不過,是給千綠鋪了一條路,如果我猜的沒錯,北國北國,那就是北齊!
拂希就是那北國佳人,亦是,他心中摯愛的女子。
想到此,不禁頹然地想笑。
千緋,千綠啊。
她們,居然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留住他的心。我真的想問千綠,她難道真的願意,做個替身麼?
為何我總覺得記憶中的千綠,錚錚傲骨,是不屑于做這樣的事的呢?
一切,卻已在我恍神的時候,完美結束。
我瞧見,夏侯子衿輕拂開千緋的手,起身上前。千綠有些惶恐地起了身,朝他福身︰「皇上……」
他俯身,輕握住她的柔荑,緩緩出笑︰「朕今日……甚是開心。」
只此一句,沒有賞賜,沒有進位。
可是任誰都知道,除夕夜啊,這場暗濤洶涌的戰爭,千綠,贏了。
我瞧出來了,太後的神色並不十分高興,卻也是礙于這樣的場面,沒有說出來罷了。千綠她,討了夏侯子衿歡心,卻得罪了太後,看來她日後的路,也並不好走。
我看向千緋,她依舊很是得意,使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看起來也微微紅潤了些許。待夏侯子衿回來入了座,她輕笑著靠過去,低聲道︰「皇上,臣妾覺得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太後聞言,臉色一變,憂心忡忡地開口︰「榮妃身子不適麼?那哀家讓皇上先陪你回去。」
千緋忙道︰「多謝太後掛心,臣妾沒事,今晚的特別的日子,臣妾怎好掃了大家的興?讓宮人陪臣妾回去便好。」
我驚奇了,千緋仿佛突然之間,越來越說說話了。不動聲色地將夏侯子衿往外推,卻也不直接退往千綠的身上。只不過,她如此,早已為他們在制造機會了。
他只關切地看著她,略微點點頭,換了李公公道︰「小李子,你陪榮妃回去,待她歇下,即刻回來回話。」
「是,皇上,奴才遵命。」李公公眉開眼笑地應了聲,又忙上前扶了千緋道,「娘娘您當心走。」
李公公也是個精明之人,如今對著千緋,自然是需要百般討好的。
之後一些嬪妃出來表演的節目,夏侯子衿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只太後叫好著,又分別進封了幾個貴人和小媛。
讓我有些驚訝的是,舒貴嬪居然整晚都沒有出來做些什麼,倒是一旁進封了姚昭儀,並沒有因為當頭的殊榮而興奮。反而是,隱隱的,藏了怒意。
千緋不過是出了一個上聯,就埋下如此好的伏筆。
我忽然覺得心驚,這樣的法子,可不是千緋那種人能想的出來的。
本能地朝席下瞧去,千綠安然地坐著,神色淡淡的。她好似覺察到了什麼,抬眸與我對視一眼,我倒是微微一驚,她卻沒有躲開去。直直地瞧著我,嘴角微微笑開。
那笑,意味深長。
果然,是她。
手心微微滲出細細地汗來,我早該想到的,她真是個不安分的人!
是否那日,她邀我與她們一起,不過是下了最後的通牒?我沒有應聲,她終于也按捺不住,出手反擊了。
心下微微理清思緒,要查夏侯子衿心中之人,其實一點都不難啊。我怎麼忘了,桑家後面,有大學士在撐腰啊。想知道,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我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只是,有些害怕,不想去知悉。
我是想。逃避。
心口處,點滴地,疼痛起來。
從何時起,他在我的心里,已經佔據一席之地,讓我習慣性地,會想起他的笑,他的霸道,他的孩子氣……
***
晚宴結束了,眾人紛紛離場。
多少人悵然若失啊。
他終究是,攜了千綠的手,拉著她上了御攆。
我深吸了口氣,拉緊了衣服走出去,想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姚昭儀也走了出來,她朝我笑︰「娘娘,真是沒想啊,是麼?」
自然,是沒想到。
我不說話,瞧見舒貴嬪過來,附于她耳邊輕言了幾句,她點了頭,又道︰「嬪妾先陪太後回寢宮說會兒話,娘娘您好走。」語畢,朝我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舒貴嬪也朝我福身,跟著她離去。
喟嘆一聲,走出熙寧宮。
芳涵與晚涼見我出來,忙迎上前來。晚涼抖開了披風,細心地為我披上,問我道︰「娘娘可覺得冷了?」
我搖頭,再冷,哪里比得上心冷呢?
芳涵過來扶了我,低聲道︰「娘娘不必往心里去,聰明如娘娘,早該想到的啊。綠美人的城府之深,今日算是讓所有人驚訝了。日後她還不是,得處處小心?」
她們定是瞧見了夏侯子衿與千綠一道離去的樣子了,雖然不知道在里面發生了何事,不過依芳涵的聰明,也該知曉七八分了。
遲疑了下,我淡聲道︰「回去吧。」
其實千綠得寵與否,我都不怕。我唯一難過的,是從他口中听聞那叫拂希的女子。握了握藏于袖中的錦囊,既然千綠願意主動出手,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鸞轎行了一段路,我叫了停。
下了鸞轎,晚涼急著問︰「娘娘怎麼了?」
說不出的難過,想起他的臉來,怎麼也無法放下。罷了罷了,走一走,呼吸下夜晚清冷的空氣,讓自己清醒清醒吧。
帝王愛,何言愛呢?
「娘娘有心事?」芳涵走在我的身側輕聲問著。
深吸了一口氣,回眸看她,刻意笑著問︰「姑姑可有听說過拂希?」
「拂希?」芳涵低聲念著,卻是露出疑惑來,沉吟了半晌,只好搖頭,「奴婢並未曾听說過,娘娘為何好端端的,說起這個?」
我不免有些失望,卻是搖搖頭,開口道︰「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
聞言,芳涵也未再說什麼。
三人安靜地走了一段路,透過朦朧的夜色,隱約似乎瞧見前面兩個人影。我也未作多想,該是今夜從熙寧宮出來的某個嬪妃吧。
緩步走著,忽而听得前面一人說了什麼,隔得有些遠,幾乎听不清楚,可是我隱約似乎听見那宮婢說「怎麼敢學她」。心頭一震,不知為何,她口中的「她」讓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拂希。
拂希像是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頭,而他于我,亦是。
在乎了,才讓我自己明白說明什麼。
「站住。」我徒然開了口。
芳涵與晚涼吃了一驚,順著我的目光朝前看去。
前面二人腳步一滯,回過身來。見了我,惶恐地行禮︰「嬪妾見過檀妃娘娘!」
「奴婢見過檀妃娘娘!」
瞧清楚了,居然是玉容華。
她還與那次我在御花園頭一次見她一樣,清瘦、單薄。我記得芳涵說,她是夏侯子衿從世子府帶過來的,進宮三載,一直不受寵。
對了,世子府……
心頭微顫,我一下子,似乎想起了什麼。
如若不是這一次是除夕盛宴,我也許永遠都記不起玉容華這樣人來。
她依舊半屈著膝蓋,我不叫起,她不敢動。她身邊的宮婢亦是緊張地握緊了雙手,她定是想不通啊,我一個與她們從來沒有交集的人,會忽然叫住她們。
緩步上前,仔細端詳著面前之人。今日的她,衣著倒是光鮮,只可惜了,依舊沒能留住夏侯子衿的目光,哪怕只是一眼。
她的頭愈發地低下,連呼吸都緊張起來。
我忽然笑了︰「起身吧,玉容華何必這般緊張。本宮不過是偶然瞧見你們走在前頭,隨口叫了一聲罷了。」
聞言,她似微微放松了些許,卻是依舊帶著懷疑的神色。起了身,輕言著︰「謝娘娘。」
我點了頭,繞過她,一邊道︰「玉容華這是要回汀軒閣去麼?正好,本宮與你順了一段路,不仁陪本宮走走。」
她有些驚訝,卻是沒有說出來,忙跟上前來道︰「嬪妾只怕身份低微,沒有資格走在娘娘身邊。」
我回眸瞧她一眼,她立馬深深地低下頭去,語氣甚至誠懇。微微一笑,我隨口道︰「玉容華客氣了,論理,本宮還得喚你一聲‘姐姐’呢。你可是隨著皇上自世子府過來的,這宮里頭,能有幾個與你這樣呢?」
她吃了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我笑了︰「有什麼敢不敢的呢?這宮里頭的女子啊,誰也不知道明日會怎樣。只是本宮倒是奇怪,皇上從世子府帶來的嬪妃也只你一個,往日在世子府多年的時間,玉容華怎的就沒能抓住皇上的心呢?」
照例說,若只她一個女人,她若還是抓不住他的心,那麼她也,太失敗了。
我的話,說得她猛地一顫。她的眸子微微轉向一遍,似是想起了什麼,卻又是咬著唇,不吭一聲。我斜睨瞧了一眼她身後的宮婢,只見那宮婢也是神色怪異。
心下微緊,我先的沒錯,拂希並未曾進宮。她和夏侯子衿的過往,是他還是世子時候的事情。
今日,我也,問對了人。
又走了幾步,前面已經瞧見景泰宮的宮門了,我驟然停下了腳步。
玉容華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回過身來,朝她道︰「本宮到了,不過本宮想邀玉容華一道過景泰宮去坐坐。玉容華的心事,本宮倒是有興趣听听,指不準,本宮還能,幫你一把。」
千綠既然有本事將拂希搬出來,我也應該找個幫手來會會她。我想,她也頂多是要顧大人去打探此事,那麼我何不親自來探探這件事的緣由。
或許我會知道,比千綠更多的東西。
玉容華卻是猛地抬眸看向我,半晌,才輕聲問︰「娘娘真的願意幫嬪妾麼?」
她的眸中忽而亮起來,那里,隱隱的滿是期待。
在宮里默默地生活了三載了,她終究是,忘不了夏侯子衿啊。
男人總可以新歡舊愛,見異思遷。可是女人卻是,一輩子只會愛上一人。所以說,女人心眼兒小,只因那里,只裝得下一人的位置,不會再有更多。
我淡笑一聲,轉身朝前走去。
她遲疑了下,終是抬步跟了上來。
祥和、祥瑞等在門口,見我們過去,忙迎上來。他們的目光齊齊朝我身後瞧去,大約是未見著夏侯子衿的身影,一下子從欣喜變得有些頹廢。卻在對上我的眸子時,又眉開眼笑起來,祥和接過了晚涼手上的燈籠,笑道︰「娘娘可回來了,奴才們等著您回來吃年夜飯呢!」
「是呀娘娘,朝晨都準備好一切了,就等著您回來!」祥瑞地急忙說著。他忽然瞧見了我身後的玉容華,神色微變,忙道,「那次給玉小主請安。」
祥和也反應過來,也忙請了安。
玉容華有些尷尬,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實話,我也是有些驚訝啊,除夕夜的年夜飯,那是我十五年來,從來不曾快樂過的夜晚。這頓飯,也從未,好好地吃過。
眼眶有些潤濕,我吸了吸鼻子,朝她道︰「玉容華也一道吧,人多熱鬧一些。」
她這才點了頭︰「娘娘盛情,嬪妾先謝過娘娘了。」語畢,便隨了眾人一道進去。
入內,我與玉容華都坐了,眾人卻還都站著。我忍不住便道︰「今日除夕,也不必拘禮了,都坐吧。」
宮人們還是不動,芳涵上前,附于我的耳畔,輕聲道︰「娘娘,此舉甚為不妥。主子和下人們到底是不一樣的,你們坐著,我們只管站著,免得落了他人口舌。」
芳涵總是這麼心細,半步都不讓我走錯。
點了頭,不再勉強他們。
眾人只是喝酒聊天,我才發現,比起方才在熙寧宮的晚宴,此刻倒是更加輕松熱鬧了。可以笑得自然,說得暢快。不必去煩心是否會,有人不開心。
鬧的久了,才讓眾人退下去。
玉容華似乎喝多了一些,消瘦的臉頰染起了不自然的紅。她朝我看了一眼,低低地自嘲起來︰「娘娘,您說多可笑呢?拂希的事情,明明我是最了解的,竟然讓那綠美人以此來博了彩頭!我真笨啊,這麼多年,居然都未曾想到!」
喝了酒,她說起話來愈發地大膽起來。我不打斷她,讓她繼續說著。
「當年皇上還是世子的時候,拂希還是柳家的千金,柳夫人便是太後的親妹妹……」
她說起太後的時候,我覺得微微一驚,今日千綠彈那曲子的時候,太後的臉色並未見著高興。只是,既然是自己親妹妹的女兒,不該是,她的親外甥女麼?
「柳夫人出閣的時候嫁了一個商扈,是北齊人。」
北齊人,所以才有了千緋口中的「北國佳人」,呵。
「那時候柳老爺四處經商,拂希卻還是在王府待的時間長,皇上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他一直不娶正室,便是一心想要將那位置留與拂希的。可是太後一直不喜拂希,我原來不知是為何,後來才知,柳老爺是要拂希進北齊後宮選秀的。做世子夫人,他自然更喜歡做皇帝的妃子。」
听了她此話,我不免冷笑,若是那柳老爺能看見夏侯子衿的今天,那麼往日他定是死也都想著把女兒嫁給他吧?
玉容華朝我一笑,接著道,「偏巧那時候北齊有使臣來訪,說是願與天朝永結姻親只好。當年的嘉盛帝膝下只昭陽一位帝姬,且已經嫁于南詔帝君為後。太後便說服了老王爺認了拂希為義女,再懇請嘉盛帝賜婚。反正遲早要做那北齊皇帝的女人,太後便想趁早斷了皇上的年頭。」
「王爺的女兒賜給北齊皇帝為妃,自也不算失了台面。而那柳老爺,也自得高興。嘉盛帝甚至歡心,隔日便下了聖旨,要拂希遠嫁北齊。臨走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以為是回去準備和皇上的婚事,走的時候,她還很開心呢。」
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話,心里,是一面忐忑,一面慶幸。
拂希未能成為夏侯子衿的女人,可她卻已然還活在世上。
呵,我竟然也會這麼惡毒,居然會不希望她活著。
一手撫模著皓腕上的玉鐲,我淡聲道︰「北齊的皇帝都已逾花甲了,嘉盛帝把年輕貌美的拂希嫁過去,想來皇上定是記恨在心的。」
或許,三年前那次改朝換代也另有隱情。可,這些,卻不是我該去管的。
玉容華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霾,自嘲一笑︰「皇上他恨的,又豈止是這些?拂希過北齊沒多久,便傳來消息說,懷了帝裔。」
我一驚,從未听說過北齊的皇帝膝下有子的!
我只知,北齊只一位王爺,卻也不是北齊皇帝所出,皆是義子。可,玉容華卻說,拂希懷了帝裔!
「那孩子……」不自覺地問出來。
她朝我緩緩點頭︰「不錯,孩子並未生下來。她懷了帝裔沒多久,便疫了。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拂希身子弱,染了風寒,便一病不起了。」她突然笑一聲,瞧著我道,「雖是北齊,卻也是皇宮啊,娘娘您說,這宮里的事情,有誰說得清呢?」
心下微沉,這就好比,現在的千緋啊。
在宮里,懷了孕的女人,每走一步,都十分凶險。
拂希,是死在了北齊後宮的宮斗中。
她是夏侯子衿的心里,永遠撈上的印子。
他定的恨極的,如若那時候,他便已經是天子,怎能容忍自己鐘愛的女子客死他鄉?
所以,他瞧見今夜的千綠,從她身上,瞧見拂希的影子,哪怕不過是浮華,他都願,小心翼翼地,去踫觸。
而夏侯子衿對我的那種奇怪的舉動,我似乎冥冥之中,有些了解了。
他只是怕了,怕重蹈覆轍。
心下的某處,被什麼東西微微化開。想起的時候,在這險象環生的後宮之中,我竟然,會高興。
作者題外話︰注︰玉容華,參見「第070章忠心侍奉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