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息怒!」我低著頭。方才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只是,在听見裕太妃的話時,一時間,沒有忍住。
太後冷哼一聲道︰「哀家看你真是該清淨清淨!從明日起,你就搬來熙寧宮的東暖閣,幫哀家抄十日的佛經!」
突然叫我去抄佛經?太後又究竟是何意呀?
可,時下卻也只好道︰「是,臣妾謹記。」
如此,太後才又哼了聲,帶了人離去。
我俯首跪著,良久,才听得晚涼起身的聲音。她忙過來扶我道︰「娘娘……」
我不自覺地輕笑一聲,宮里的眼線何其多啊,不然太後又如何能這麼巧出現在此處?
……
回了景泰宮,馬上有人迎上來,朝晨一面接過我身上的裘貉,一面問︰「娘娘,皇上的病如何?」
我略微怔了下,隨即輕笑著︰「大概,不是很嚴重吧。」
明顯瞧見朝晨愣住了,緩緩地,又朝晚涼看了一眼。晚涼上前,輕手打了她一下,怪她多嘴,她倒是也不提路上發生的事情。芳涵什麼話都未說,末了才問︰「娘娘可累了?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我點了頭,徑直回了寢宮。
瞧見宮婢吹熄了燈,我才閉了眼楮。
可,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總想著窗外那宮婢的話,他抱著千綠,一言不發地抱著……
不知道為何,那場面我雖不曾瞧見,卻,依然感受到了他的無助與彷徨。
而我,在意的,仿佛並不是千綠。多奇怪啊。
我總以為,我們,是一樣的人。
要強,孤獨。
所以,才要在人前展現出最驕傲的一面,以此,來讓所有的人以為,我們都多麼多麼的厲害……
即便沒有一點愛,也要很開心地活著。沒有人生來是卑賤的,他雖貴為皇上,卻也有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煩惱。
想著想著,我居然會笑。
笑著,還能笑出聲來。
可是,笑著,又覺得嘗得出有些憂傷的味道。
長長的嘆了口氣,抱膝,坐了起來。
不禁,又想起蘇暮寒給我的藥水,起了身,從床底下的小箱子里取出來。指月復掠過,那雕刻精致的梓樹,此刻雖未能瞧得清,可,我仿佛已經看見它的樣子。
那樣子,早就深諳于心。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偶爾,會想起他的那句話。
他說,有些人,是為仇恨支撐著,才活的下去。
我那時候拼命地否認,說我的心中,無恨。
時下想來,他說的人,莫不是他自己?
指尖一顫,只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有點疼,有點……擔心。
怎麼了呢?為何今日,突然又想起蘇暮寒來?也許只是,太後要我抄襲佛經,我便想起了曾經住在寺廟里的他吧?
喟嘆一聲,我與他,此生都或許再無法相見。俯身將盒子重新放好,起身的時候,突然瞧見,那門上,晃過誰的影。
我以為,只是巡夜的宮人,卻不想,那影子,停在我的門口,一直,停著。
揉了揉眼楮,確定不是眼花。
而後,大吃一驚,顧卿恆!
我不是讓他出宮去麼?為何,還要來?
慌忙跳下床,尋著月光跑上前,忽而又一想,不行,我不能再見他。
咬咬牙,大聲喊道︰「來人啊!」
有人來,他定會悄無聲息地走,與那次一樣。
可,奇怪,為何無人來?
「來人啊!」我不甘心,又大聲喊了一句。
外頭依舊,沒有任何聲音。整個景泰宮,仿佛在一瞬間,沉寂了下去。
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只覺得有些驚慌,不顧一切地上前,「嘩」的一聲將門打開……
門外的一切,讓我驚呆了。
景泰宮的太監與宮婢,滿滿的跪了一地。
我還瞧見,李公公也跪在地上。
怪不得,我叫得那麼大聲,都沒有人應。怪不得,景泰宮里突然寂靜得一如死城。
皆因,他來了,夏侯子衿,來了。
我不知道他倚在外頭多久了,亦不知,他為何不進來。
手還握在門沿忘記收回,卻見他一下子朝我撲過來。
「皇上!」我驚叫著接住他。
好重啊,退了好幾步,直到後背抵上身後的桌沿才勉強站得住。他的臉貼在我的頸項,好燙啊,他還在發燒。
我不禁惶然了,那日頭也不回地走掉,甚至是,在熙寧宮見了我,不說話,還狠狠地,與我擦肩而過。那麼今日呢?他病著,為何要來?
還不敲門,不進來。
若是我一早就睡了,他是否,打算在外頭站上一夜?
好多好多的話,在心里問著自己,終是,沒個答案。
回神的時候,房門不知道已經被誰關上。
他卻,緩緩地抬手,抱住我的身子。我只覺得渾身一震,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
「皇上……」我喚他,他卻不應我。
就這樣,一直一直抱著我,久久不發一言。
不知為何,我竟然又想到了今日在婪湖上的他與千綠,是否,也如現在這般?
想著,出了神。
他竟忽然一把推開我,自己冷不丁往後退了好幾步,我只見他的步子不穩,一下子狼狽地跌倒在地。我怔住了,我眼中的他,從來驕傲,即便偶爾收斂起他的脾氣,也只是跟個孩子一樣半真半假的撒嬌。如此無助的他,我還是頭一次,看見。
錯愕地跑上前去扶他,他的身上全是燙的,連著手亦是。
「皇上……」
見他咬著牙,額角全是細細地汗珠。一定,很難過吧?
不自覺地抬手,為他擦去額上的汗。記得那日在石洞中,他忽然伸過手來,輕笑著說著,原來病早好了啊。
我那日生病,也不如他今日這般。
「皇上。」俯身抱住他,為何瞧見他這樣,我的心里會隱隱地泛起一絲疼痛。
他究竟,怎麼了?
他不是該以為我是顧大人的棋子麼?他怪我了,所以才會那樣頭也不回地走掉。可是現在,為何又要來?還是……這般樣子來。
他往我身上靠了靠,呼出的氣真燙啊,听他小聲道︰「朕頭暈,站不住。」
所以,我開門的時候才只瞧見他倚在門口麼?
「沒關系,臣妾扶著您。」吃力地將他拉起來,他抵在我身上,我半退著,將他扶上床。
他喘著氣,瞧著很是難過的樣子。扶了他躺下,他閉上了眼楮,突然咳嗽起來,我忙伸手幫他撫著胸口。他卻突然抬手,將我的手拂開。
我訝然地看著他,卻見他並未睜眼,咳了半晌,才開口道︰「朕以為,朕這後宮這麼多的嬪妃,獨你最薄涼。」
自古帝王皆薄情,他竟然,說我薄涼……
「皇上……」我上前一步,卻見他伸手止住我上前,又低聲道︰「檀妃,你好大的膽子。」
他的聲音不大,卻已經是不怒自威。
微怔了下,我忙在他面前跪下,低了頭道︰「皇上不听臣妾解釋,便要定臣妾的罪,臣妾不服。」微微握緊了雙拳,此事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他解釋,今日,他既然肯親自過來,其實我已經知道,他是想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夏侯子衿對我,終是不薄。
是否,因為今日獨我不去天胤宮探他,所以他才要親自來?我忽然,有些隱隱地後悔,如果,我不在門口轉身便回,我若是進去,他也便不必,深夜跑來。
他撐起身子,許是頭暈的厲害,身子有些微晃。我跪著,他也不叫起,只冷冷地看著我,咬著牙道︰「朕倒是要看看,你想怎麼解釋!」
張了嘴,突然轉念又一想,他要我解釋,解釋什麼?解釋我宮里的藥膏從何而來,還是解釋我今日為何不去天胤宮探他?
呵,夏侯子衿啊,真厲害,總要一個一個地給我下套。
我咬著唇道︰「臣妾過天胤宮去了,可,听聞安婉儀在里頭陪著皇上,臣妾怕擾了皇上的雅興,故而只能折回。」我不過是未曾想到,安婉儀會這麼快就出來。
低著頭,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眼楮。
他冷哼一聲道︰「可朕的公公說,你與安婉儀一道回了。」
閉了眼楮,可惡的李公公啊。
除了他,誰還會做這般無聊之事,還追在殿外監視著我啊。
我以額觸地,開口道︰「臣妾……委實不知皇上居然會深夜帶病來問臣妾的罪。臣妾罪過。」
我不去探他,他到底是生氣了,不過讓他如此耿耿于懷的,必然,另有其事。
他忽然伸手,一把將我拉過去,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胸膛,只見他狠狠地蹙眉,氣道︰「你真是罪大惡極,朕該削了你檀妃的封號,打入冷宮!」
心下一驚,他又道︰「朕賜給顧荻雲的東西,又如何會在你的手上!你不要告訴朕,你和顧家沒有關系!」
我和顧家的關系……
我只能說,我和顧大人沒有任何關系,可是和他的公子顧卿恆卻又……
他果然,一眼便瞧出了那盒藥膏的出處。
那麼,如果我現在說藥膏是千綠給的,他會信麼?
「咳咳……」他按著胸口,又突然重重地咳嗽起來。
「皇上……」
我明白了,此事他一早就是想問我的,只是,他想等著我主動給他解釋。而今日,他生病,獨我不去,他才會真正的怒不可遏。
「顧荻雲在三年前突然與桑家老爺交好,並且三年來,頻頻出入桑府。桑府不過一般的商扈之家,朕著實還想不出,桑家到底有著什麼東西能讓他瞧得上眼的。起初,朕還以為是桑老爺賄賂了他,直到朕去年的那次選秀……」
吃驚地看著他,看來,每個官員的動向,他作為皇帝,是再清楚不過了。
那次的選秀,桑家有兩個名額,他難道還想不明白麼?顧大人看中的,是桑家的兩個小姐。還有一點,夏侯子衿始終不知道,那便是,曾經有個相士預言,桑家有鳳身。
不過這一點,現在,還不是讓他知道的時候。
他喘了幾口氣,突然抓住我的手,直直地瞧著我,啟唇道︰「朕還知道,桑家有個不為人知的三小姐!」
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之人,我總以為,我是桑家三小姐,除了桑府的人,便是再無人知。卻不想,堂堂的天朝皇帝,居然,早就知道了我。
不自覺地出笑,我從來不知,原來,我也值得他去查。
他似乎恨得咬牙切齒,怒道︰「還敢笑!後宮不得干政,朕以為,你不是真的不知道!」
抬眸瞧著他,我小聲道︰「皇上既然知道臣妾是桑府三小姐,自然也該知道,當初顧大人舉薦的兩個名額,並不曾有臣妾的份兒。」
不然,我又何以需要頂替了玉兒進宮來?
他哼一聲道︰「這才是你的厲害之處,藏于暗處,便以為朕是傻子?」
我好笑地看著他,他傻麼?試問,誰又敢把他看成傻子!
「檀妃!」他怒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真是用力啊,我疼得都皺起眉頭了。他再欲開口,卻冷不丁地又重重咳嗽起來。
「皇上。」我扶住他,他是真怒了,我從來,未曾瞧見他這樣。以往的他,就是生氣,也必不會這般,氣了,很快便又好。
他咳得有些揪心,不知為何,又讓我想起與我相處了三年的蘇暮寒,每次他重咳不止,我都只能隔著那層紗帳站著。而後,焦急著看著那朦朧的身影。
可是我現在,卻扶著夏侯子衿。抬手,幫他輕柔著背心,希望可以減輕他的痛苦。
這一次,他不再推開我,咳嗽了好久好久,他一手按著胸口,俊眉已然擰成了一片。我忽然覺得有些心驚,他是否咳得太厲害,連著胸口都疼了?
「皇上,皇上……」我听見外頭傳來李公公的聲音,他叫得很小心翼翼,唯恐他動怒。可我也知道,李公公是擔心他的身子。
轉向外頭,欲開口宣太醫,卻听他嘶啞著聲音道︰「給朕閉嘴!」
我知道,他喝的,是外頭的李公公。
果然,听他如此說,李公公便再也不敢說話了。
他喘著氣,有些無力地倚著我,我忙幫他墊高了身後的軟墊,扶他往後靠著。還發著高燒啊,又咳嗽,真的不必宣了太醫來瞧麼?
他朝我看了一眼,一臉虛弱的樣子,半晌,才開口道︰「瞧見朕如此,你會心疼麼?」
我怔了下,終是點頭。
會啊,如何不疼?他連夜跑來,我更加擔心。
他忽然譏諷道︰「哪里疼,朕,瞧不出來。」
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他倒是沒有拒絕,我低聲道︰「皇上今日能過景泰宮來,便是給了臣妾解釋的機會,臣妾又怎會再不知好歹?您是皇上,自然明白,單憑一盒藥膏,說明不了什麼,不是麼?」
他低哼一聲,說道︰「是,可你卻說,藥膏是御藥房取來備著的,那能說明的,可就多了!」
微微一驚,我當時是以為晚涼取來了顧卿恆給我的藥膏,怕他誤會,才要如此說的。我若是一開始便知道是千綠給的那一盒,何苦還要騙他?
所以,當時他認出那盒藥膏,只是帶著怒意地問我它的出處。他只是沒想到我會騙他,于是才怒意匆匆地離開。
我正思忖著該怎麼接著說,便听他又道︰「那日在石洞,朕還發現被搬動過的石頭。你不要告訴我,那是你搬的,或者,你那宮婢搬的?」
這個細節,我當時就想到了,只是奇怪他竟然不問我。看來,他不是不問,他是,在觀摩著。
細眼瞧著,見他的臉色愈發的難看了,語氣微微加深︰「朕還知道,顧荻雲的兒子進宮成了朕的羽林軍的一員!」
心中大駭,他以為,那日我和顧卿恆在那假山洞里幽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