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從聖旨下,至糧草輜重備齊,到大軍集結成行,轉眼間就入了大暑。
這數日,帝京也接連下了幾場瓢雨。
緇衣巷內,一溜排形狀不齊的條石,隨意鋪在草間,權當了人腳下的路徑。雨後初晴,卻已是斜陽西落,半掩著長巷僻靜處的幾間房舍。
院落外,並無人跡,門卻虛合著。
還未推門,就听見青色筒瓦內的積水,沿著檐下瓦當往下滴漏之音。幾棵半截枯死的垂楊,散落在院內四角,最上的枝椏,已經高過了屋脊。三兩只驚起的墨鴉撲稜著雙翅,叫喚了數聲,從人頭頂上飛過。
濕滑的石井前,一位布衣婦人正在彎腰汲水,聞見響動,這才抬頭。待看見來人,挑眉一笑,那笑意倒仿似她眼前依舊是花團錦簇的勝景,淺聲應道︰「原來是秦王殿下。」
門開處,來人正是皇四子劉聿。一身半舊的素錦寬袍,不過是家常的玉冠束發,雙膝以下,半幅袍衫都沾了斑駁的雨漬。身後兩扇掉了黑漆的木門,竟也叫見慣風月的崔氏晃了下眼,見他不應,便背過身去,復又拎了井沿上的空木桶。一邊側首而笑,一邊眸子斜睨了眼前人道︰「秦王快進去吧,他盼了殿下不是一二日了。」
秦王劉聿本是魏王府座上常客,然叔嫂有防,從前在府中,二人最多也就數面之交。此時,絕色當前,且崔氏的態度明顯逾禮,他雖不應,卻也不拒。一面徐步而上石階,只在登門前,方才斂了面上似笑非笑之意。
緇衣巷,初為中州西郊一牛羊市,後自大夏朝開國始,逐漸闢為官家囚禁犯人所在,自武宗後,才改作圈禁皇室宗親之地。
房舍開間窄小,東西兩側不過各一耳房,劉聿立在空空四壁的中堂內,但听西次間內傳出人聲來,問他︰「可是四弟?」
劉聿大步而入,只見里間泥牆一角,僅以破褥圍了一個墩子,魏王劉璋端坐其上,抬頭看著來人。劉聿走至近前,就著屋內的微光細辨,才看清對方手腳上束著鐐。他黯然變色,蹲子,以雙手用力握住長兄的猿臂。
果然,在粗布衣衫下面,人已是骨肉嶙峋。氣息倒也還干淨,只是多日未修的須髯間,竟早早多了幾縷霜色。
劉璋自己倒無什麼窘迫之意。他在眾皇子中,身形最是魁梧,雖瘦了些,風骨仍在。往日俊朗的長面上,眼光如炬,在地上慨然大笑道︰「四弟無需難過,大哥反倒覺著欣慰。我劉璋從不會錯看人,你比我所料的,還早來了數日!」
劉聿也陪笑,輕輕拍一拍兄長的左臂,並不避忌,竟隨他一同坐于陰濕的磚石地上。
頭頂上的半扇木格窗子支著,檐下瓦當不住往下滴雨,和著井前之人以木桶擊水的回音,倒讓這耳房內愈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