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做了半輩子的秦家側房,低調隱忍任勞任怨幾乎成了她的標簽。她的身上沒有一絲尋常大戶人家的貴婦那種慣有的嬌橫與拔扈,更像是一個臨家大娘,和藹可親勤勞善良。
兩年前,秦叔寶去蘭州前夕將她「扶正」。從此,她便深深體會到了「母以子貴」的含義。
就拿今日的家宴來說,從不上正席從來都是一個人吃飯的劉氏,被尊奉到上座,下首左右坐著秦慕白和高陽公主,依次下來才是武媚娘和鄭安順。而她最愛的丫頭霜兒,則是破例的陪坐在母親側席用膳,給她倒酒夾菜。
古人重禮儀,講座次。不管在哪里,這坐下吃飯的方位可是亂不得。
劉氏坐在上位首座,心里左右就是別扭和忐忑。拋開自己的兒子不說,這下座的哪一個不是大唐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一個公主,一個天下首富的唯一繼承者,還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如今也是風靡大唐的商家奇女。
這還不算。在座的,還無不爭著搶著給她敬酒,劉氏簡直受寵若驚!
不過在場的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全沒有因為她是個造型氣質都屬普通的婦人,而有半分輕慢。
母女二人時不時的會心一笑,既欣慰又激動。倒不是因為她們虛榮且勢利,今天她們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吃飯,都是座下秦慕白努力奮斗的結果。說穿了,她們是因為秦慕白而驕傲和自豪。
秦慕白坐著吃喝,旁側就是鄭安順。
對鄭安順,秦慕白還是相當有好感的。這是他來到大唐後,所見到的第一個真正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此前再加上李恪,三人一起合作擊破了水鬼一黨,共添了一層過命患難的交情。再加上三人臭味相投,也算得上是知己了。
方才抵達襄陽時听蘇憐清含沙射影的胡說八道了一通,秦慕白並未放在心上。早在他剛與武媚娘相識之初,鄭安順對武媚娘有好感一事他就有所耳聞。也就是從武媚娘在長安開「天下第一酒」這個店子開始,鄭安順也就已經開始了對武媚娘進行多方面的「投資」,這包括情感和錢財與商業上的支持,秦慕白也都是一清二楚。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小心眼的男人。有沒有信心是一回事,如果一個女人連這點誘惑也抵檔不住吵著嚷著要離開,秦慕白絕不相留。
強扭的瓜不甜,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留也終究要離開。
就像當初在絳州時武媚娘發脾氣跟他「鬧離婚」一樣,秦慕白毫不猶豫的就寫了休書。那時候,武媚娘完全有足夠的台階可下,離開秦慕白而選擇鄭安順。可最終她沒有。也恰是從那時候開始,完全奠定了二人的感情基礎,而不僅僅是靠著一紙婚約來束縛彼此了。
既然那樣的坎都邁過來了,秦慕白還有什麼可擔心的?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武媚娘?
鄭安順今日仿佛是刻意留下來,參與這樣的「家宴」也沒有讓人感覺到任何的格格不入。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的他,最大的強項也許就是完美的融入任何環境,讓人不感覺到他的突兀。
酒過三巡後,鄭安順對秦慕白道︰「秦兄,鄭某听說你要來,打住行程,特意留在襄陽與秦州共游。不知秦兄是否介意?」
「歡迎之至。」秦慕白笑道,「你沒看到我這身邊多是女人,陰勝陽衰麼?能有鄭兄這樣的妙人結伴而游,可遇而不可求!」
「哈哈!」鄭安順笑道,「秦兄果然是大氣磊落之人!實不相瞞,鄭某在襄陽已經羈留了三月有余。一來是為了料理一些秋後之後的糧食生意,二來……」
鄭安順略有尷尬的打住了話頭,秦慕白微然一笑輕聲道︰「為了媚娘,對嗎?」
鄭安順不否認,微笑的點點頭。
「是個真爺們!」秦慕白喝了一口灑,嘴里吸著氣,說道,「也就只有你這樣的人,配跟我爭一爭媚娘。」
「很可惜,她還是選擇你,對鄭某……只願視為兄長。」鄭安順依舊是坦然的微笑。
秦慕白點頭笑了一笑︰「你失望了?」
「說實話,的確是。」
「就這樣準備放棄了麼?」
鄭安順一笑,舉杯道︰「鄭某像是那種忝不知恥的厚顏之人麼?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其實鄭某從一開始就沒抱什麼希望,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情,做了一些自認為該做的事情。順其自然,到了該死心的時候,也就自然死心了。不留遺憾,問心無愧。」
「哈哈!」秦慕白舉杯而笑,「如此說來,你我兄弟二人也算是‘君子之爭’了!媚娘這樣的女子,若是沒有男人為了她而爭,豈非是對她的玷污?來,鄭兄,干一杯!」
二人便共飲了一杯。
對面的高陽公主看到了,嘴一撇,訕訕道︰「真不知羞恥!兩個大男人,當著咱們的面聊女人,什麼爭啊搶的,當咱們是物品嗎?還夸說君子互拍馬屁,真受不了!」
武媚娘的臉上早就紅了,紅樸樸的,心跳也有點快。她萬沒料到秦慕白和鄭安順,會這樣風清雲淡的當著她的面,討論這些事情。听聞高陽公主這話,她更是苦笑,忙道︰「公主,鄭安順那是真君子沒錯;至于慕白嘛……我就不說了!」
「嘿嘿!」高陽公主的眼楮賊兮兮的一轉,一扭身湊到武媚娘的耳邊竊笑道,「媚娘,你是不是對鄭安順動心了呀?哈哈,你要紅杏出牆?」
這話蘇憐清說過,武媚娘不以為意;但這話從高陽公主的嘴里說出,仿佛瞬時就變了味,更何況還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武媚娘頓時心驚肉跳,「快別胡說!」
「哈哈!你越緊張,就表示你越想嘍?」高陽公主笑得十足惡魔,擠眉弄眼道,「好,好!我就喜歡看這樣的好戲!你出牆吧,出牆!我倒要看看慕白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武媚娘無語,搖頭苦笑,臉上出現罕有的緊張的一陣紅白。高陽公主的調皮和詭誕,她是早有領教知根知底的。沒想到,短短的一兩年沒見,她的「功力」顯然已是大漲。真不知道她這一兩年跟著秦慕白,都干了些什麼、學了些什麼,反正是沒學半絲好,盡往肚子里裝壞水了。
宴罷之後,高陽公主、武媚娘和霜兒陪著劉氏,在後院里散步,欣賞武媚娘親自伺候的一處花圃。這些年來經商成功,優渥的生活並沒有磨在去武媚娘的勤謹和靈氣,花圃間並沒有什麼世間罕見名貴的奇花異草,只是簡單的草木,有些還是路邊的野花。但經她的手一修剪一擺放,便是一圃靈氣。
用奼紫嫣紅和巧奪天工來形容都不太貼切,別具一格的品味往往能化平凡于神奇。若非是知道這花圃出自一名弱質縴縴的女流之手,但凡在世間混跡了一些年頭,有點資歷和底蘊的人看到了,都會以為這是哪個隱逸名士或是林園大家的手筆。其間如一紙淡墨山水,偏又像有月兌離于塵的靈魂在舞動。
入仕幾年來,秦慕白的見識不可謂不廣了。哪怕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伺候的皇家林園,也沒有讓他生出這樣的驚艷之感,而且艷而不膩,經得起推敲和細品。
不容易。
霎時,秦慕白幾乎對武媚娘刮目相看。
也許每日相伴在一起如溫水煮青蛙一般,倒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改變。分別一年,武媚娘儼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褪變。
究竟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麼改變?秦慕白還一時說不清。從進門以後,二人還沒有坐在一起說過一句話,偶爾匆匆的一記眼神交流,更多的也是在敘說相思之苦與綿綿情誼。
要說秦慕白現在心里不是蠢蠢欲動,就巴望著眼前這些人都消失讓他可以執武媚娘之手擁她入懷,那是鬼話。顯然,從眼神中秦慕白也看出了武媚娘迫切與漏*點。
眼下的每一秒,好似都有點難熬。
鄭安順是個聰明人,和秦慕白一同欣賞了花圃品了小許時間的茶,就告辭而走。約定明日由他作東,邀請秦慕白等人到他襄陽的莊院做客。秦慕白應允,他便告辭而走。
天色漸晚,霜兒帶著秦家的丫環們,先伺候母親去歇息了,今日便住在武媚娘這里,一切早已準備妥當。
當場便只剩下秦慕白、高陽公主和武媚娘三人,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無關痛癢的閑話。氣氛一時變得微妙起來。
高陽公主賊兮兮的轉著眼楮,左右瞟著各懷鬼胎的秦慕白和武媚娘,十分惡作劇的就是賴著不走,扯著他們聊個沒完。惹得她身後的侍婢們都竊笑起來。
這是傻子都能想到,久別重逢的一對情人有多渴望二人世界。可高陽公主偏不,非要留在這里做個大燈泡。
耗了一陣子,秦慕白有些惱了,直杵杵的道︰「高陽,你怎麼還不去睡啊?」
「噢,就去,就去。」高陽公主裝傻充愣的點頭,一把抱住武媚娘的胳膊肘兒,嬌嗔的道,「媚娘,今天好冷哦,襄陽不燒炕的吧?我們一起睡好嗎?」
武媚娘的臉頓時就紅了,但也只得點頭︰「好……」
秦慕白頓時恨得牙癢癢。高陽公主已經是一根「老油條」了,和武媚娘還從來沒有什麼「深入」的交流。今天可是大好的機會,這廝居然出來攪局!
「我和媚娘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談。」秦慕白一本正經的對那幾個侍婢道,「你們,先伺候公主去歇息!」
「我不要!」高陽公主頓時就叫了起來,把武媚娘抱得緊緊的,「秦慕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麼!哼,哼哼!總之,今晚媚娘是我的,你別想打一絲壞主意!」
武媚娘頓時臉紅到了脖子根兒,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秦慕白也被氣樂了,當真是哭笑不得——這種話也就當真只有高陽公主這種蠢寶、活寶說得出來,有這麼野蠻的捅破窗戶紙的麼?真比棒打鴛鴦還要大煞風景!
「好,老子真是怕了你了!」秦慕白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媚娘,那就明日再談吧!你們早點歇息,我去龐飛那邊。」
「 !」高陽公主越發得瑟了,詭笑道,「你是不是想讓龐飛帶你去尋花問柳呀?」
「是你個頭!」秦慕白哭笑不得的站起身來,對武媚娘微然一笑,輕聲道,「天寒夜露,早點歇息。」
「嗯……」武媚娘嫣然微笑,輕輕點頭。
秦慕白轉身就走,武媚娘目送他離開,眼中寫滿不舍。
高陽公主嘿嘿的壞笑,在武媚娘面前夸張的揚手干擾她的視線,笑道︰「看你這眼神,直勾勾的,難不成想把他拖回來?哈哈!!媚娘,今晚你是本公主的人嘍!」
一時武媚娘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既無奈又忍俊不禁的道︰「公主,一年不見,我這點道行儼然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以後呀,在內在外,我都听你的好了。」
「哈哈哈!」高陽公主笑得得意忘形又小人得志,一環手抱住武媚娘的柔腰露出男人的才有的貪婪又色迷迷的表情,詭譎的笑道,「你也不看看,我這一兩年是怎麼修煉的?想不想學呀,嘿嘿!」
「公主,請恕我說句不敬的話……」
「嘻嘻,你說!」
「你無恥的樣子,真的很有慕白的神韻!」
秦慕白走出了秦仙商號,還在一路搖頭苦笑。
夜未央,襄陽城里正熱鬧。一年多前,承蒙「煬帝陵」的照顧,襄陽的工商旅游業可謂發展飛速,如今已經成了南方一座鼎鼎大名的富庶之城。一年之後舊地重游,昔日的繁華與熱鬧顯然已是更上層樓,不可同日而語。
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走走看看,秦慕白的心情其實還不錯。幾年來,自己也的確是難得像現在這樣身無所羈輕松自如了。
驀然在人群中,秦慕白看到了前方一個熟悉的男人背影。挑著一副擔子,走得不急不忙。
秦慕白一時好奇,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人。于是擠開人群朝他追去。
那人顯然也是察覺到了秦慕白在追他,刻意加快了一點腳步,還往人煙稀少的街巷之中走去。
秦慕白好奇之余添了一絲警惕︰是誰?非要把我引到僻靜之處?
挑擔的男人走進一條漆黑的小胡同但停了下來,放下了擔子,依舊背對著秦慕白,顯然是在等他。
秦慕白停住腳,凝神打量,光線較量,已是看不太真切。于是問道︰「閣下何人,讓某如此眼熟?」
「秦將軍,好久不見了。」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秦慕白頓時吃了一驚︰「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