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360章 赤子之心

作者 ︰ 蕭玄武

「呵呵!」秦慕白笑了。

李治,虛歲十四,的確還是個孩子。而且,他本來就生性仁厚,說得不好听一點還有一點魯鈍,哪里想得透這朝堂黨爭之中的許多彎彎繞繞?而且此前,李世民幾乎是將他含在嘴里養大的,從未讓他接觸什麼陰暗、復雜的東西,他一時承受不來、理解不了,也是正常。

可是,人,不都是被逼出來的麼?誰一生下來就能做皇帝的?估計假以時日,李治嘗到了手握權力高高在上的滋味,又會學會享受並舍不得放下了。畢竟他也是男人。男人麼,酒色財氣誰不喜歡?而這些,都可以由權力帶來。不僅如此,權力還可以掌他人生死。這與被他人掌管生死,要有趣愜意得多了。

只不過,只要有長孫無忌在,李治也就是個傀儡旗幟。更多的權力,只會掌握在長孫無忌的手中,這也正是他選擇李治的一個重要原因——李治年幼、魯鈍、沒根基、沒經驗,極好駕馭。

但凡權臣,都會選擇一個黯弱的君主。強如李世民這樣的君王,手底下是不可能出現權臣的。長孫無忌,現在是在給自己的未來構畫藍圖——他要做貞觀王朝之後的首席權臣,執掌大唐這艘巨輪,按照他設想的道前進。或許,李世民也正是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長孫無忌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人,他希望能由長孫無忌繼續輔佐他的接班人,繼承發揚貞觀大唐。

這恐怕,也是李世民現在「縱容」長孫無忌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甚至不惜放出自己的權力與威信,交給長孫無忌,為大唐的未來打造一個堅實的執政基礎。

秦慕白卻想,這是李世民的選擇,但未必是王朝與歷史的選擇。在歷史的車輪面前,誰的主觀臆想都可能成為一廂情願。英明偉大如李世民,也沒什麼特權可言。如果說,有誰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那九成的可能性是巧合,是歷史選擇了他這個幸運兒,而不是他真的「創造」了歷史。

換作是幾年前,秦慕白覺得自己可以駕輕就熟的順著歷史的車輪前進。可是現在,不行了。因為歷史已然因為他的出現,而出現了軌跡的偏轉。用李淳風的話說,他這顆「妖星」已然更改了大唐與中華的天數氣運。今後會是什麼樣,誰都是兩眼一抹黑。

這種時候,不止是年幼的李治在心里沒底的彷徨,秦慕白是,估計長孫無忌是,就連李世民,也是!

大家,都在模石子過河,小心翼翼走一步算一步。

「恩師,你要救我啊!」李治撇著眉毛哼道,「現在只要我坐在那龍椅上,我就感覺那些臣子都在肚子里罵我,罵我串通了舅舅謀害了太子哥可,然後鳩佔鵲巢。要是我年輕有為確有能耐還說得過去,可是……我明明就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白痴嘛!監什麼國理什麼事,比我太子哥哥遠遠不如!」

「你也就這點出息!」秦慕白真是好氣又好笑,指著他罵了起來。、

「恩師,別人不知道我,你還不知道嗎?」李治苦笑道,「論資質論學問,我還不如兕子呢!舅舅干脆把兕子抱到龍椅上監國好了,干嘛害我啊?」

「閉嘴!」秦慕白忍不下氣惱了罵咧起來,「晉王,你怎麼能這樣啊?你看你那幾個哥哥,為了你今天坐的這個位置,爭得頭破血流不死不休。你白撿了個大便宜還在這里賣乖,讓他們知道了,非得弄死你!」

「那弄死我吧!弄死我,我也不坐這位置了!」李治甩著袖子雙手一攤,破罐子破摔的嚷道,「誰想要,誰拿去!四哥不是老早就想當太子了嗎,我讓給他!」

秦慕白心頭一緊,說道︰「有種你跟你舅舅說這話去,別在這我里嚷嚷。」

「我說過了啊,我舅罵我是……豬。」李治脖子一扭,輪著眼楮認真的說道。

「哈哈!」秦慕白大笑起來,「你舅舅,真是英明。」

「恩師,你就別取笑我了!快救我啊!再坐上那位子,我真會愁死的!」李治哼哼唧唧的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壓力,有多痛苦!每天料理那些國事的時候,听舅舅和褚遂良那些大臣們說奏折,我如听天書,兩股戰戰渾身冷汗;這倒也罷了,反正有舅舅和褚遂良他們做主,我只要拿著玉璽大印往上面一蓋就行。最讓我痛苦的是,父皇這時候居然不管我了,听我像個傻子似的听由他們擺布,像個廢物一樣坐在龍椅之上出丑。恩師,你不知道我有多無助、多尷尬!往那龍椅上一坐,我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還有還有,回到後宮,連兕子也不跟我親近了,說什麼九哥忙于國事,別只顧著跟他嬉戲,當多辦些正事才行。還有往日里都跟我十分親近的妃娘、宮女、宦官們,看我的眼色都變了,仿佛我就成了洪水猛獸隨時會吃了他們一樣。恩師,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啊?為什麼我往那龍椅上一坐,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待了?」

「那是自然的。」秦慕白笑道,「以前你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皇子,現在,你手握大唐國家權秉……好吧,至少表面上看來你手握國家權秉,執掌王朝中樞,主宰他人生死。人家,能不對你另眼相待麼?」

「哎,我不想這樣啊!」李治嚷道,「我就喜歡以前的生活。我沒心思當什麼監國皇子,更對權力啊朝堂啊這些沒興趣!為什麼我不想要的東西,你們非得塞給我啊?」

「跟我沒關系,別扯上我。」秦慕白笑道,「有本事找你舅舅抱怨去。」

「我這不是……不敢麼,才來找你的……」李治低聲嘟嚷道,「舅舅一向十分疼愛我,可是在這件事情面前,態度十分的強硬堅決。我若敢打半個退堂鼓,他便要嚴厲的訓斥我,還要搬出我已故的母後來。我是真怕他啊!」

秦慕白心中一動,試探的道︰「那找你父皇說去。」

「我根本見不著父皇。」李治苦著臉道,「我每天都去一兩次求見父皇,都被擋著不讓進去。那個褚遂良,簡直就是又臭又硬!我都嚇唬他要殺他的頭了,他也不讓我進去見我父皇。你說可氣不可氣?」

秦慕白笑而不語。這是擺明了,李世民要避著李治不見,非要趕鴨子上架的把李治磨上一磨,看他到底成不成器。再者,更重要的是看長孫無忌究竟有沒有輔佐皇子、重新制定朝廷秩序的能力。

「那你來找我,也沒用啊!」秦慕白笑道,「論權力,十個秦慕白加起來也比不上你舅舅;論親近,我只是個駙馬,你還是皇帝陛下嫡親的兒子呢!你既無法說服你舅舅,又見不到皇帝,我又何德何能?」

李治一听這話,傻了眼,叭的一下又跪了下來,幾乎是號叫道︰「恩師,你一定要救我啊!我知道你足智多謀一定有辦法的!當年兕子病重瀕危你都能妙手回春救她回來,如今我有難,你怎麼袖手旁觀哪?你這是偏心嘛!恩師……唔,村長,救命啊!」

「閉嘴,別嚷了!哎呀,我受不了你了,真沒出息!」秦慕白笑著將他扶起,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容我思量。」

李治的嘴上雖然長了一圈細細的絨毛,可純粹還是個孩子天性,頓時展顏一笑︰「謝恩師!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別老是死啊死的,現在誰要你死了?」秦慕白哭笑不得的道,「還沒到那份上。」

「就快了……」李治哭喪著臉道,「剛剛弄走了太子哥哥,這馬上又要對四哥下手,我……」

「你說什麼?」秦慕白雙眼一瞪,驚問道。

「這……」李治頓時惶然。

「有話就說!藏藏掖掖的,別怪我不管你!」秦慕白威赫道。

「哎……」李治雙手一甩,豁出去了說道,「要不,我今天干嘛來找恩師求救呢?」

「詳細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秦慕白拉他坐下,耐心問道。

「是這樣的……」李治有點為難的眨了眨眼楮,還是決定說出來,他低聲道,「我坐上龍椅沒幾天,反正是左右不舒坦不願意干。有一天四哥來找我,說……如果我真的不樂意干,就把位置暫時讓給他好了。他願意為我分憂解難。我當時很高興了,就答應了!」

「靠……你真有才。」秦慕白哭笑不得的搖頭,「接下來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啊!我就跟我舅舅說了,然後,我舅舅罵我是豬。」李治撇著臉十分難堪的說道。

「那怎麼叫……對你四哥下手?」秦慕白問道。

「恩師,這話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對外人說啊!」李治緊張兮兮的道,「我舅舅說,我四哥是肯定不會放過我的,他對東宮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有四哥在一日,我就有一日的危險。興許某天,就要步太子哥哥的後塵。我當時就被嚇倒了,我說四哥肯定不會這樣對我的,我舅舅又罵我……是豬。」

秦慕白忍俊不禁的笑道︰「好了,豬的事情暫時不必提。你說正事。」

「噢……」李治點了點頭,說道,「然後我舅舅跟我說,要想不步太子哥哥的後塵,必須要先下手為強,把四哥弄出朝廷。我當時就嚇壞了,怎麼也不肯害四哥。我舅舅也嘆氣,說五指連心,他也不想。可是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有我沒四哥,有四哥沒我。他讓我想清楚。」

秦慕白眨了眨眼楮︰「那你怎麼決定的?」

李治都快哭了,哼哼唧唧道︰「我這不幾夜沒睡好了麼?我當然不想死,可是我……我也不能害四哥呀!再者說了,我和四哥兩個,哪一個出了事,我父皇都會悲痛欲絕啊!之前太子哥哥出事,父皇已然病重不起。這要是……」

「行,你不用說了。」秦慕白說道,「然後,你舅舅逼著你,做一些事情,對吧?」

李治咬了咬牙,不情願的點頭,說道︰「我舅舅讓我把四哥跟我說的一些話,說給父皇听。」

「你四哥說什麼了?」

「他說,如果我暫時將監國之位讓給他,將來等我長大了一些什麼時候想要回來,他都還給我;我說我不要,我願意四哥當太子,將來當皇帝,我四哥說好,他說將他如果他當了太子當了皇帝,等他登了基就立我為太子。就算他有親兒子也不立,要立我。他兒子要是敢跟我搶東宮之位,他就……殺了他兒子!」

秦慕白心頭一震︰李泰,夠狠!

不過,他這回真是矯枉過正了!

試問,一個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疼惜的人,如何疼惜弟弟?!

李泰這話要是傳到皇帝耳朵里,那就足夠證明他的虛偽了。以李世民之精明,定然不再信任李泰!如此,李泰在李世民那里印象分,將大打折扣!再者,這些言論和行為,也充分證明了李泰一直都在苦心孤詣的經營他的東宮夢想。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這個目的。

那麼,之前無論李泰干了什麼業績、表現得有多麼出色、有多孝悌,那都是動機不純的有意做作,是絕對的月復黑與虛偽!

如此一來,李世民此前對李泰的信任與器重,瞬間能夠化為烏有!

「四哥還說……」李治輕輕的嘟嚷,臉上浮現出一點害怕的神色,吞吐的道,「我如果不將監國之位讓給他,那我肯定干不長久。」

「為什麼?」秦慕白問道。

「因為……因為朝堂之上的臣,都不服我。只認舅舅,不認晉王。」李治撇了撇蠻失望的嘴道,「就算我有一天入了東宮甚至是登了基,那也只是個傀儡太子、傀儡皇帝。說不得,還會將我李家江山拱手讓人。就因為,我太軟弱太無能了!如此,將來定然無法向列祖列宗交待!」

「魏王,他連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他這分明就是在挑撥你與你舅舅的感情,是在恐嚇你!」秦慕白不禁驚怒道。

李治輕輕的點了點頭︰「其實我不傻,我知道四哥想說什麼。他是想說,他在朝堂之上的人望與勢力都遠勝于我。就算有舅舅鼎力支持我,也未必就能勝過他。今日我不將監國之位讓給他,明日,他也能憑自己的能耐搶回去。如此,還不如我現在讓給他呢,尚能保全兄弟情誼。」

秦慕白點了點頭︰「你也是難得聰明了一回。這話,你沒跟你舅舅說吧?」

「沒、沒有!」李治慌忙擺手,「那我怎麼敢說啊?我要是說了,我舅舅往父皇那里一捅,我四哥就完啦!」

「那你告訴我,就不怕我捅到皇帝那里?」秦慕白咧著著笑問道。

「恩師肯定不會!恩師是君子風度的厚道人!而且,學生如此信任恩師,恩師必不負我!就算救不得我,也能周全我的骨肉兄弟之情吧!」李治認真的說道。

秦慕白微笑的點了點頭,嘆息一聲,說道︰「晉王,你雖然年幼,而且比你的那些兄長都要魯鈍,但是難得你有一顆純善赤子之心。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也不會出賣魏王。你說得對,不管是你還是魏王,其中的任何一個倒下,都是對皇帝陛下、對大唐朝廷莫大的傷害。雖然你叫我一聲恩師,我與魏王也素無過多交情可言,但這種時候我幫理不幫親,不會偏袒你,也不會幫著魏王。世事自有公論,你不必過份憂急。你舅舅讓你監國理事,你就坐在那龍椅上好了。反正事情由得他們幫你辦。不必憂心,因為皇帝陛下尚且健在,一切,皆在他掌握。你就算信不過你自己、信不過你舅舅、信不過任何人,也總該信得過你父皇吧?放心吧!有他在,一切亂不了套!」

「真的嗎?」李治既懷疑又驚喜的眨了眨眼楮,「你這麼一說,我心里當真安穩了許多。你說得對呀,還有父皇在呢,亂不了!行,我就回去,安心在那龍椅上做一個泥胎菩薩。舅舅要干什麼,我都隨他,只要他不逼我謀害我親哥;四哥要拿我什麼,我也都給他,只要我有、只要我能給。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想再有太子哥哥那樣的事情發生。兄弟和睦父皇康健,這比什麼都強。」

「嗯……我心里有數了。」秦慕白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道,「如果太子有你這樣的心態,魏王有你這樣的氣度,事情就不會這樣一團糟了。晉王,既然你信任我專程來走這一趟,我就替你出個面,到魏王那里走一回。跟他交一交心,談一談。就算不能化解他的心魔,也至少能消解了你們兄弟之間的誤會。這種事情,盡人事,听天命吧!一切,做到問心無愧便好。」

「嗯,牢記恩師的教誨,做到問心無愧。」李治站起身來,對著秦慕白拱手正拜,說道,「恩師保重,學生告辭了!」

「慢著。」秦慕白將他喚住,拉他的手,輕聲道,「保持一顆平常心即可,不會的東西,可以學;不懂的東西,可以問。但是,有些敏感的話題,不可輕易對人提。我給你交個底,凡是你拿捏不住的想法與念頭,都不妨藏在心中,多問自己幾個為什麼。如果實在想不透,就去找你父皇商議。把他當作主心骨,就對了。」

「嗯,學生牢記!」李治再度拱手正拜,說道,「如果見不著父皇,我就來問恩師!」

「……好吧!」秦慕白點頭而笑,「好走,不送!」

李治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車駕,秦慕白面帶微笑的搖頭嘆息。

這就是歷史上,大唐的高宗皇帝。他的確沒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但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出色的君王、杰出的政治家,都是後天磨勵與煆煉出來的。誰能斷言,再過個三年五載,現在的迷糊晉王李治,會變成什麼樣子?

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此前的李治,生于後宮長于婦人之手,性格懦弱魯鈍純善,這是自然的事情;可是如果將他狠心的一腳踢到湍急的政治洪流之中,歷經模爬滾打與諸般生死較量,他就是想再和現在一樣的「傻」,也是不可能了。

正如歷史上的大唐高宗皇帝,雖然歷史對他的評價不高,可也絕非是昏庸無能之輩。

這恐怕,也正是此刻李世民的想法。就如同是教一個人游泳,先狠心的將他扔到水里,仍由他淹上一淹灌幾口水吃點苦頭。

然後,再要學會游泳可就容易了。

李治這張純白的宣紙,正在被李世民與長孫無忌這兩個大宗師,濃墨重彩的開始大手筆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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