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了徐勛和他一塊上京城,沈悅仿佛放下了心頭最不能放下的一樁大事,就連晚上睡覺也香甜了起來,白天教如意認字也比平常耐心得多,只呆的次數也日漸多了起來。
李慶娘看在眼里嘆在心里,暗想自己幸虧答應了,否則這位大小姐還指不定尋自個,怎麼鬧。至于如意,則是暗地里沒少悄悄地念叨瑞生,話里話外都是徐勛若是辜負了我家小姐,看我不教訓你,泣沒想到瑞生已走,自己日後都沒什麼機會和那愣頭愣腦的小廝打交道。
雖說不敢直接跑到外頭去,但沈悅從來就是關不住的性子。即便徐勛不時有洋洋灑灑一大篇的信捎帶過來,可她隔三差五就要換上男裝坐車到外頭兜一圈,每次都猶如鴕鳥似的遠遠避開沈家。憋在悶熱的車廂中感覺並不好受,而且頂多只能撥開簾子看看外頭,可在她看來卻比在院子里坐井觀天舒心。
此時此刻,她深深地慶幸自巳不喜歡悶在家里的習慣。隔著那一層薄薄的竹制窗簾,隔著那一層厚實的車廂板壁,應天府衙外頭的喧嘩聲猶如潮水一般沖著她的耳朵沖了進來。要不是她性子烈,人卻並不是一味沖動,幾乎就想要下車尋人理論。
「原來徐七公子生父還在,就只一街之隔,兜兜轉轉把人送給了徐二老爺,還真舍得!」
「誰改的?你沒听這傳言說麼,是那徐良當初窮困潦倒兒子重病,于是徐二老爺說是‘好心’幫人救治,結果卻把孩子掉了包,不久之後就抱回去當自巳兒子養活了!」
「耍真是這樣,朝廷當初褒獎的時候還真是沒錯,徐二老爺是養父!」
「朝廷還會有錯?那些老大人們肯定都打探分明了,否則錦衣衛是干什麼使的!」
「徐七公子貪圖榮華名聲不肯認生父,哪里還能稱得上是孝子!」
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車上的沈悅把一塊手絹攥得死緊,老半晌才沉聲說道︰「走!」
李慶娘正暗自後悔不該在今天帶沈悅出來,結果正好撞上了這麼一件事,可到了如今這份上,她又免不了擔心這小丫頭素來敬重徐二老爺,心里咯得慌。因而吩咐了外頭的徒兒毛二駕車掉頭,她就開口勸解道︰「別听這些人胡說八道,不知道是誰存心不良放出了這樣的消息,一心要壞了七公子的名聲。橫豎他如今有的是人撐腰,不比從前勢單力孤了。」
「如今這會兒,誰還會編排這種亂七八糟的話來詆毀他?」
沈悅卻搖了搖頭,隨即竟是很不淑女地咬起了手絹,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而且這幾次他給我寫的信里頭,就仿佛是有意安我的心似的,一個勁只說怎麼安排我進京,只說京城有些什麼好玩的地方,只說京城里有些什麼美味小吃。我老覺得不對,可就不知道不對在哪,原來是因為他都不對我說正事了。上次那個彭禮想要潑沈家的髒水,他還沒瞞著我呃……」
听沈悅這聲音越來越低,李慶娘生怕小丫頭鑽牛角尖,只能在旁邊想方設地打岔。奈何這位大小姐從來都是執拗性子,她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把人的思緒拉回來。因而一回到福生米行,進屋之後沈悅一讓她去設找徐勛打探時,她也只能認命地答應了。可才一出門,她就和正巧在門前下車的徐勛撞了個正著,頓時又驚又喜,慌忙把人往里頭迎。
「—卜姐,你看誰來了?」
趴在床上正想心事的沈悅頭也不回地輕哼道︰「誰來了?總不成說曹操曹操就到吧?他也就會寫信饒舌,平時一天到晚就生怕我被人現,哪里會輕易過來看我?豐娘你就別蒙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丁點事情就受不呃……」
「還說不是小孩子,那怎麼你干娘說一句,你改能頂個十幾句?」
「啊?」
沈悅扭過頭一瞧,隨即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理了理前襟,這才嗔怪道︰「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居然隨隨便便闖我閨閣!外頭都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了,你怎麼還有空到我這兒來?對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你想了什麼辦……」
見小丫頭一見面就是連珠炮似的這麼一堆,徐勛頓時無可奈何。眼角余光瞥見李慶娘悄悄退出了屋子去,他不禁嘴角一挑,暗想自個還真被人當成了光風霽月的君子。
于是,等小丫頭嗦嗦嘮叨了好一會兒,他就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擁了她在懷。眼見人先是手忙腳亂,旋即就立時渾身僵硬地不動了,他正暗嘆這一招用來對付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頭果然是屢試不爽,可下一刻腰眼里就被人使勁扭了一下,這次比從前的腳踢狠多了。
「你別想打馬虎眼!」
見沈悅使勁把身子往後讓,旋即抬起頭凶巴巴地瞪著他,徐勛只得無奈地松開了手,卻是東張西望了一陣子,最後徑直在她那張掛著水墨魚蟲綾帳子的床上坐了下來。感覺到小丫頭人就在距離自巳身前一步遠處站著,他思忖片刻,索性把傅容怎麼對他說他是徐良的兒子,徐良又是怎麼表明心跡,他自己是怎樣的思量和顧慮,又如何讓慧通設造勢林總總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最後才嘆了一聲。
「我記得你從前說過,那會兒一而再再而三幫我通風報信是為了報答我爹的恩情。可是,對我來說,十幾年不見,我幾乎已經不太記得他了。前次我幾乎被人置之于死地的時候,他也沒有神兵天降,所以現如今我想豁出去這麼鬧一鬧,要是他能及時出現就罷了,要是他不能……」
「要是徐二爺不能出現,你就打算認下這件事了?」
低頭正說話的徐勛被小丫頭打斷,旋即就突然感到身前的氣勢有些不對。果然,才一抬頭,看見小丫頭咬著嘴唇瞪著他,他心里就明白了過來,可思來想去,他終究沒有隨。扯上一兩句好听的來糊弄這絕頂聰明的小丫頭,而是不閃不避地點了點頭。
「沒錯。」
「你……你也人……」
見沈悅呆呆站在那兒,徐勛便索性站起身來,平視著她的眼楮說道︰「事到如今,除非是我爹真的出現,否則這事情就沒有其他余地。此事是傅公公在背後推動的,六叔又顯然已經把徐氏親長那邊都說通了,再加上京城那邊必然還有其他大佬暗中策應,前一次褒獎上頭才會用了養父二字。如今和從前一樣,箭在弦上不得不,我這個當兒子的已經仁至義盡。」
徐勛刻意加重了兒子兩個字,畢竟,他對于徐邊是半分感情也沒有。見小丫頭咬緊了嘴唇,他伸出手去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右頰,旋即就轉身往外走去。
小丫頭雖說對朝堂大事只是一知半解,但此前趙欽的案子是怎樣一番角力,聰明的她卻曾經央著徐勛解說過一二,這會兒哪有不明白的。可即便如此,她總覺得心里擱著無數礙難,因而當徐勛轉身往外走時,她也始終沒吭聲,直到門簾落下,她才突然旋風似的沖了出去。
「徐勛!」
正要出堂屋的徐勛听到背後這聲音,才要回頭,他就覺得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頓時怔在了那兒。覺察到背後那起伏的身子,他站在那兒默立了好一陣子,這才緩緩說道︰「悅兒,無論是你上次跳河明志,還是我這次的事,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嘀們縱使再有能耐,可卻少了力量,沒子去真正掌控大局,而不是任人擺布。所以,這次的事情,哪怕你覺得我卑鄙無恥也好,覺得我軟弱無能也罷……」
「別說了!」
沈悅一下子箍緊了徐勛,仿佛是用盡金身氣力似的……字一句地從嘴里迸出了一番話來︰「我怎麼可能那麼說你,我還不是為了不嫁給趙欽的兒子,就丟下了我爹娘,丟下了我祖母大哥,甚至連眼下回去看他們一眼都不能,連明明白白告訴他們我活著都不放……你不是說我的事日後也有辦嗎?那你也一樣,將來總能找到辦……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信你,我都陪著你!」
縱使是前世里一度對仇人卑躬屈膝的時候,縱使是前世里蟬精竭慮把仇人誘入死局的時候,縱使是前世里舉杯遙敬父母慶賀大仇得報的時候,徐勛的身邊都一直是空空蕩蕩,因而這樣不離不棄的話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尤其是那最後一句,僅僅七個字,卻讓他生出了一和前世里便相識的宿命感。
「悅兒……」
徐勛使勁掰開了那緊箍著自己的手,旋即轉過身來,先是擁了她入懷,隨即便低下頭去重重吻住了小丫頭的紅唇。感覺到懷里的人那一瞬間完全僵硬了,等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極其笨拙地回應著他的熱情,他的心里更是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和愉悅。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輕輕移開了腦袋,不出意外的是看到了一張紅撲撲比隻果更誘人的臉。
「還看……人家的名節都給你敗光了!」沈悅紅著臉瞪著徐勛,好一會兒方才一跺腳旋風似的沖進了里屋。又過了一會兒,那兀自晃動不休的簾子被一只手輕輕揭開了一條縫,「這幾天你別來了,專心辦你的大事,免得被那位精明的傅公公察覺到了端倪!」
「是是是,多謝娘子提醒!」
隔著門簾的那一條縫,見徐勛唱做俱佳地對著這邊深深一揖,隨即瀟瀟灑灑轉身離去,沈悅到了嘴邊的那句「誰是你娘子」終究沒能說出去。直到過了許久,她才拉開門簾走了出去,卻是來來回回在空蕩蕩的外屋里轉了好幾圈,最後突然沖出了屋子,在大太陽底下的院子里認認真真地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徐二爺,不管你是徐勛的生父還是養父,不管你是在世還好不在世也罷,日後要是我和他有了……有了那個兒子,一定讓他……嗯,給你承嗣。你別怪他,他也是不得已的……」
盡管說得有些斷斷續續,臉上也越紅撲撲的,但沈悅那認認真真的表情,在陽光下卻顯得格外耀眼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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