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從大明開國起就漸漸修建長城,但那道防御線畢竟不是能的,終明一世,虜寇毀長城進犯的次數不計其數,擄劫軍民少則數十,多則成千上萬,九大邊鎮每年因此損失的人口更是一個可怕的數字。而被擄去容易,被放回卻難,但總有那些不甘心一輩子給人當奴隸的青壯從北邊逃回來。永樂年間初建三千營的時候,其中就有不少是這些逃人,但如今去開國已遠,但凡被虜寇擄劫而從北邊逃回來的,多半不許原籍居住,另改軍籍挪到他處,至于被俘軍將就更不用說了,哪怕沒有後世的各種審查,可革職閑住乃至于問罪都有可能。
更何況,此次的一百二十六名軍士都是被人剃去毛放回來而不是自己逃回來,這甄別更是重中之重。白日里因為徐勛那一句話,人人都知道就算不想跟去萬全右衛城也不可能,自然不會有人選了去當什麼勞什子的民夫,因此自是都願意隨軍。這會兒臨時扎營,徐勛又傳令讓他們接受甄別,幾條規矩宣布下來,一應人等便微微有了些騷動。[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第一,一人身份軍籍,得有五個相識的人作保,如有嫌疑,作保人連坐,若沒有,便先歸到一旁等候大人落。第二,每十人臨時編入一小旗,若有一人逃亡,其余九人連坐!第三,若能道出虜寇虛實及所部,記功一等,待回師之後重歸軍籍!第四••••••」
眼見這情形,抱手在一旁觀望的神英突然回轉身,到了徐勛和張永的那座大帳之外,便讓人通報了一聲。等里頭出聲傳進,他彎腰進了大帳,見這兩人正圍著一張大地圖計議什麼,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徐勛和張永都抬起頭看了過來,他才拱了拱手。
「徐大人•張公公,從前北邊有人逃回,歷來都是要查勘數月。現如今我們不得已要帶他們這麼多人上路,只怕還得更加小心。就算他們將來立功,也不能輕易少了提防,想當初宣德時•便曾經有守神銃內官醉酒被人割了腦袋的舊事。
徐大人這樣甄別,算得上是嚴謹了。不過,我的意思是再加一條。若是單個軍士無人作保的,到了張家口堡,立時把人看押起來,否則風險太大!」
「左參將所言極是,咱們沒必要承擔這風險,按我的意思,到了張家口堡干脆就一體都留下看押起來。」張永立刻點頭贊同•又看著徐勛道,「徐大人,且不說這許多人衣衫襤褸連鞋子都沒有,也不說軍器,就說他們被虜寇擄劫去那麼多天•戰斗力也已經大打折扣了。況且被奪了心志,縱使人是囫圇完好,真正交戰的時候來說不定還是拖累。」
神英這麼說,張永也這麼說,徐勛不覺也沉默了。他當然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而且現如今他是一步都錯不得,若這百多人當中真有虜寇安插進來的奸細,抑或有那種貪生怕死的人要禍亂軍心•那就是天大的禍患。然而•吳大海那個大男人當時嚎啕大哭的樣子著實讓他心有感慨。畢竟,誰也不能要求交戰失利之後•每個人都要死戰到底而不是被俘。
于是,眯了眯眼楮,他就說道︰「此事暫且等到張家口堡再說。如今已經扎營,我先四下里轉一轉。」
徐勛說著就頷一笑出了營帳,見安大牛如影隨形似的跟了上來,緊跟著又是四個人緊緊跟上了這莽大漢,他不禁暗自稱許,當即頭也不回地繼續在營地中走著。
選擇扎營地點的時候是張俊和神英一塊的決斷,張俊曾任兩鎮總兵,神英則是四鎮,對這周圍的情況是要多了解有多了解,他這個半吊子當然不會去指手畫腳。此時巡視了大半圈,見那些被俘軍士的甄別進行得還算順利,他就沒多呆,又轉了一會兒,他就看到張俊獨自從營房出來,四下一張望突然獨自往另一邊走去。他一時好奇,索性放慢了腳步緊跟了上去。
然而,張俊腳步頗快,等到他再次攆上人的時候,卻不料後頭的安大牛突然重重咳嗽一聲,蹲在那兒的張俊頓時給驚動了。扭頭見是徐勛,已經撮起了兩堆土的張俊不禁面露赧顏,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徐大人別笑我矯情,虞台嶺戰死的游擊穆榮和張雄都和我交情不錯,他們正當壯年,如今家里就剩下了孤兒寡母,再加上今天遇著這百多個被虜寇放回來的,我思來想去坐不住,就到這里來祭拜一二。」
听見張俊這麼說,徐勛也沒回頭去看後頭的安大牛是個什麼尷尬表情,沉吟片刻就開口問道︰「張總兵覺得,虜寇放了這一百多人,是不是還會放更多的人?」
「對他們來說,放個一百多號人宣揚一下聲勢就夠了,再放更多的人誒多大必要。畢竟,各部落的那些王公最喜歡的就是漢人奴隸,這一個個人就相當于一頭頭牲畜,無數銀錢,全都放回來這一仗豈不是白打墊?」說到這里,張俊頓了一頓,見徐勛听得仔細,他終究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而且,不是我為吳大海開月兌,虜寇放人,斷然不會是一百多號人一塊放,極有可能是這兒放三五個,那兒放五六個,畢竟人四散放走,到時候各走各的,遇人更多,消息傳得更廣,足可讓宣大各處人心惶惶。」
徐勛此前未曾想到這一點,這一听之下頓時恍然大悟。
思量片刻,他就對張俊笑道︰「這個吳大海不知從前在軍中是何職司?」
「他是宣府前衛的千戶,最初只是襲父職為總旗,後來一直跟著我,算是我的老部屬了,一路積功升遷到千戶,驍勇其次,最難得的是頗有膽略心計。」張俊見徐勛已經心動,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我一介戴罪立功的敗軍之將,論理不該指手畫腳。但大人此去萬全右衛城,為的就是偵緝虜寇下落,何不召來他先問一問?」
「也好。」
徐勛才說出這兩個字,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個淒厲的慘叫,緊跟著就是大罵和叱喝聲,大吃一驚的他連忙轉身,卻見安大牛大手一揮,已經有一個護衛飛一般地跑過去了,而安大牛則是帶著其余三人警惕地圍攏了過來警戒。不消一會兒,剛剛去打探情形的護衛就一陣風似的跑了回來。
「果勇營的人剛剛在給那些人搜身,結果一個小子暴起偷襲,這會兒正被人揪著打!」
徐勛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七八個人正圍著一個小個子拳打腳踢,一旁的眾多軍士則是在吶喊起哄,不遠處,那吳大海正伸手攔在幾個衣衫襤褸的被俘軍士面前。面對這情形,他當即厲喝了一聲住手,眼見得那幾個果勇營軍士不依不饒又各自踹了人一腳方才散開,他立即偕張俊一起走上前去,因問道︰「怎麼回事?」
「回稟大人,我們要搜身,這小子非但不讓,反而一腦袋頂翻了咱們的人!」
徐勛正要答話,見神英亦是聞訊趕到,他便索性把那幾個打人的軍士交給了神英處置,而自己則是命人叫了吳大海過來,又捎帶上了那個鼻青臉腫的小個子軍士,卻是徑直去了張俊的軍帳。甫一落座,他便惱怒地質問道︰「因何打人?」
那小個子軍士還來不及回答,一旁的吳大海便直接跪了下來︰「大人,小丁是之前從建州跑出來的,後來官府甄別之後便送到宣府從軍,他背上留著建州女真人給他刺的刺青和奴隸烙印,所以他最忌諱被人瞧見。」
徐勛原本是氣不打一處來,可乍听得這番解釋,又見那小個子軍士默不作聲地突然敞開了前襟,卻是胸膛上刺著張牙舞爪的圖案,至于烙印則是看不分明,他立時沉默了下來。而習以為常的張俊皺了皺眉,當即吩咐親兵把那小個子軍士暫且帶了下去,這才沖著吳大海喝道︰「別人的事情你倒是一樁樁一件件都知道,可你自己的事怎就不放在心上?我再問你一次,那些虜寇究竟是怎麼放的你們,你給我如實道來!要是敢有一個字假話,我立馬軍法杖斃了你,省得還為你煩心!」
吳大海看了看怒不可遏的張俊,又偷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徐勛,猶豫許久,他方才磕了個頭說︰「大人,卑職之前是有不盡不實的地方!革達子之前是分撥兒每回放了三四個人,全都是一繩子串起來,再加上他們騎馬,我們只兩條腿,想的就是我們追不上他們。我前時被剃了頭的時候就想著要逃跑,早早磨尖了一塊石頭,因此一被放下就截斷了繩子,帶上三五個人遠遠跟著,跌跌撞撞好容易收攏了這一百多人。因為我知道,若就這三五個人跑回來,又是這般禿無眉,只要被巡行人馬現了,指不定立馬就當了革達子砍了頭去冒功。」
這冒功二字說出來,張俊忍不住斜睨了徐勛一眼,見其絲毫不為動容,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而吳大海仿佛語不驚人死不休,竟又開口說道︰「老將主,卑職不妨說實話。咱們其實被人放出來已經好幾天了,是我攔著讓他們不回宣府,而是讓一個人扮游方和尚拿了假度牒在路上打听消息,得知老將主要到萬全右衛城來,這才從藏身之地出來的,為的就是將功折罪給弟兄們找一條活路。我們之前和此番虜寇從宣府擄去的軍民關在一塊,革達子大約是覺得我們听不懂他們的話,亦或是知道他們所在,宣府大軍被打慘了,也不敢去攻,所以都沒太著緊。所以,我知道看著我們那一撥幾百個革達子的藏身之處,就在沙城舊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