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少爺回來了!」
隨著這大呼小叫似的嚷嚷,興安伯府大門口頓時熱鬧了起來。盡管往日這三間五架的金漆獸面錫環大門是輕易不開啟的,但在今天這喜慶的日子,這大門卻破例敞開,兩排僕役整整齊齊地站在大門兩側。當隨著一陣馬蹄聲,幾騎人先後停在了門口的時候,他們便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恭迎少爺回府!」
徐勛被這架勢弄得一愣,緊跟著,就只見金六笑呵呵地迎上了前,一邊殷勤地扶了他下馬,一邊在嘴里說道︰「恭喜少爺,賀喜少爺!雖說是自古少年出英雄,可從古至今,小的還從來沒听說過有人在少爺這年紀就封了伯爵的!現如今咱們一家里頭出了兩位伯爵,這更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老爺只說了家里要慶賀慶賀,大伙兒就都卯足了勁!」
「你呀你呀,我看不是大伙兒都卯足了勁,是你卯足了勁吧?」
打趣歸打趣,徐勛下馬之後還是吩咐了眾人起身,隨即又從善如流地說了一個賞字,果然,只听眾人轟然應諾,緊跟著就圍上前來一個個道喜,逢迎的話是打疊了整整一籮筐,縱使他今天在早朝之後已經被人恭維得耳根子都起老繭了,仍是笑吟吟地點頭,直到見了徐良,他才丟開了人前那股春風得意,毫不在乎風度地拿起徐良旁邊的紫砂壺徑直痛喝了一氣。
「在外頭我都已經嚇得快落荒而逃了,回到家爹你居然還給我來這一套!」
「外人你都受賀了,家里人不給你好好賀一賀,那怎麼說得過去?」徐良一把搶過了徐勛手中的紫砂壺,這才繃著臉說道,「怎麼,是嫌棄你老子沒用,一家子人也沒什麼出挑的,所以寧可到外頭去吃請…也不肯在家里擺幾桌?」
「爹你可別這麼說,我當不起!得,我全听您的,要擺幾桌擺幾桌…要請多少客人請多少客人,反正今天除了這一個平北伯的名頭之外,我還領了一筆不少的銀子,請客吃幾桌飯還是有錢的。
橫豎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怕人說我招搖!」
「那還差不多!」徐良不比那些正兒八經的公侯伯勛貴,對外提起自己的兒子時總愛矜持地藏著掖著,他在市井幾十年…這市井脾氣是改都改不掉,兒子出息恨不得宣揚得滿天下都知道。于是,等到徐勛坐下,他便笑著說道,「之前下朝的時候,英國公和定國公就都說過,今天必定要來賀喜,壽寧侯和建昌侯晚半步…也都說了要來,至于其他的還有六七個。再加上我和你的軍中同僚下屬等等,家里至少要開上十幾二十桌席面…我都已經吩咐人去訂了。」
「十幾二十桌!」徐勛哀嘆了一聲,忍不住用手用力地一拍額頭,「爹,你是打算讓我今天被人灌醉?」
「一醉解千愁,你這小子自打回來就一直鬼鬼祟祟,也該放縱放縱!在你這點年紀的時候,你老子我還在街頭巷尾四處找人打架呢!」說到這里,徐良陡然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事,只得干咳一聲把這一茬自個截斷了,這才說道…「總之你先準備準備,回頭客人就該陸續到了。對了,西院的徐經帶了一個客人回來,說是你要見的,你不妨先去看看。」
「哦?那我先去一趟,倘若英國公定國公他們過來…勞煩爹先接待一二。」
見徐勛迅疾無比地閃出了門去,徐良愣了一愣之後,忍不住月兌口而出罵道︰「這臭小子!」
罵歸罵,他心里卻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暢和惘然來。他打小開始就被無數人瞧不起,縱使發狠練武,到頭來也只不過讓他有一副壯健的身體,卻不想半輩子蹉跎,在認回了這麼一個兒子之後,人生卻迎來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轉機。更難得的是,即便是真正的兒子,也恐怕不可能像徐勛那樣全心全意為他著想。
「我知道,你之前冒那麼大風險非得去打那一仗,一定是覺得你之前那老子對不起我………………傻小子,我又不是傻瓜,有些事情揭開不如不揭,糊涂未必不是福……」
徐勛自然不知道徐良那番喃喃自語,到了西院之後,他就看到伺候徐經的那老僕松伯正站在檐下,一見著他來就扯開嗓門通報了一聲。
下一刻,門口的湘妃竹簾就被人高高打了起來,先出來的男子乍一看去收拾得整整齊齊,容貌俊逸眉眼有神,舉手投足之間從骨子里往外透著一股風流倜儻,若不是鬢角微霜,說二十出頭也決計有人信,那一身尋常的青s 直裰穿在身上,硬是有一種不同的精氣神。相比之下,病養得差不多的徐經則顯得內斂的多,出了屋子之後就快走兩步搶在了那人前頭。徐大人,這便是我常和您說起的姑蘇唐伯虎。」
「早就听說過唐伯虎大名,今日方才總算是相見了。」
唐寅今天跟著徐經回來,這才得知徐勛封爵的消息。他從前高中解元入京的時候,也曾經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名聲赫赫,那時候人人對他熱絡恭維,書畫更是每每提筆一蹴而就,旋即便被人都搶空了去,似徐勛這樣的勛貴子弟也不知道見過多少。
然而如今時過境遷,他的名字在姑蘇一帶興許還能管些用,可在這京城卻是早已不值一提,因而,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徐勛對他竟一絲架子也沒有,他心里的那最後一絲患得患失終于是放下了。
「徐大人過獎,不過是微薄名聲,不值一提!」
「什麼不值一提?書畫獨樹一幟,詩詞信手拈來,比單單八股做得好強多了。更何況,你當年要是八股做的不好,怎能在文華最盛的南直隸一舉奪下解元?過往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有些事情當初沒個說法,今後未必就一直沒個說法。」
唐解元三個字曾經是唐寅最引以為豪的,但自打背了個作弊的名聲回鄉,這三個字就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隱痛。此時此刻,徐勛先是盛贊了他的詩詞才藝,接著又首肯了他當年一舉鄉試奪魁,最後更是點到了他一直夢寐以求的那一條上,他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腦際,差點便要失態地問此話當真。然而,他總算是一咬舌尖忍住了,在徐府一住就是將近兩月,和徐勛已經極其熟絡的徐經就忍不住了。
「徐大人,您這話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善惡到頭終有報,僅此而已。」
盡管徐勛並沒有說清楚,可徐經知道這位是最大膽的,心里一時又j 動又不安。等到把徐勛請進了屋子,他又拉著唐寅一塊先恭賀了其獲封爵位,旋即便把桌子上的一沓紙雙手捧到了徐勛的面前︰「徐大人,這是伯虎兄此番進京之後寫的一出小戲,請您賞鑒一二。」
「哦?」
徐勛饒有興致地接過來,先是一目十行隨手一翻,但很快就認認真真看了起來。作為來自後世被無數影視劇轟炸過的人,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的那些詞句自然沒有他挑毛病的份,可在才子佳人這種最通俗的劇情上頭,他的眼光就高多了。僅僅看了幾張,他就已經挑出了一堆的諸如高潮不夠狗血,節奏不夠跌宕等等問題。于是,在通篇看完之後,他就把稿子交還給了唐寅,饒有興致地和人探討了起來。
大明朝的上層人士對于副業並沒有太大的排斥,就連達官貴人也喜歡沒事寫兩出小戲來,讓家里班子演了給大家看,更不要說唐伯虎這等才子了,書畫曲藝等等原本就是生計之一。然而,所有這些大部分都是面向上層人士,哪里像徐勛這樣力求打動俗人的路子,唐寅原本听著徐勛的評判還覺得不以為然,可等到前頭來人叫徐勛赴宴,徐勛匆匆離開之後,他坐在那兒慢慢咀嚼,不知不覺就品出了幾分滋味來。
「伯虎,徐大人就是這習慣,想當初我那幾出也給他改得體無完膚……」
「沒事,我只是想,怪倒是他敢冒這樣的險,只看他改動的幾處地方,就只覺奇峰突起,銀瓶乍破,也只有這樣的x ng子,才會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唐寅輕嘆一聲,正要再說些什麼,外頭突然傳來了松伯的聲音,他立時住口不言。須臾,松伯就引著一個小廝進了門來,卻是阿寶。阿寶一進屋子就對唐寅和徐經各深深行了一揖,直起腰之後就恭敬地說道︰「徐先生,唐先生,少爺說,原本要請你們去前頭赴宴的,但今天來得人太多,未免亂糟糟的,到時候讓你們出面反而引人矚目,有人揭舊事反而不好。少爺還讓我轉一句話給徐先生,當初在永福寺驚嚇過你的人,現如今已經落網。」
要是擱在從前,對于豪門飲宴賓客雲集的場合,唐寅最是拿手,可現如今卻真心不願意強打笑臉去湊這種熱鬧,听了前頭半截話不禁如釋重負。然而,當發現徐經听了後半截話先是呆若木雞,旋即就是欣喜若狂地連聲答應,他不禁大為納罕,等阿寶一走他就連忙問道︰「衡父,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恐嚇過你的人?」
「天機不可泄經好容易才忍住對唐寅吐l 實情的沖動,卻是站起來在屋子里又急又快地踱了幾步,這才停下步子看著唐寅說道,「總而言之,咱們盼望多年的那一天,興許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