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武官,而且是管著京營督操的頂尖武官,興安伯徐良對到朝堂上的風b 自然不會不知道。如今他父憑子貴,半日的操練之後就是無數同僚爭先恐後地相請,請吃酒的請听戲的請上青樓耍子的各種各樣的邀約應接不暇。他又不好一概全推,只能揀選一二赴約,可卻多半點個卯就走。然而,幾日內被人約著看了兩出新戲,他這一日一回家便直奔了徐勛的院子,一進門就看到回南京已有數月的陶泓正站在徐勛面前。
陶泓才剛說了章懋如今已經打疊了精神回南京國子監理事,發現徐良進來,徐勛起身行禮,他也連忙跟著行了禮,見徐良沖自己擺了擺手,他方才又規規矩矩地說道︰「六老爺如今雖然還是經歷司經歷,可听說吳大人臨終前保舉了一本,大約十有八九還能再往上挪一挪。
六老爺托小的給老爺和少爺捎帶了好些應天府的特產,若是知道少爺這回又封了爵,指不定多高興呢……」
畢竟徐迢是陶泓的舊主,因而听陶泓替徐迢說好話,徐勛只是莞爾一笑,並沒有打斷他。等陶泓說起南京守備太監傅容身體比之前大為不濟,他才肅然了起來,追問一番後方才記在了心里。待又一一問了魏國公徐俑等相熟的人,他方才打發了陶泓下去休息,旋即就站起身去沏了一杯茶給徐良,因笑道︰「爹今天回來得早。」
「是被人約到童家橋那邊的一個戲園子,听了半出好戲,緊跟著半路溜回來的。」徐良接過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勛問道「勛兒,我問你,此次這一番鬧騰得沸沸揚揚的事,是不是你折騰出來的?」
知子莫若父,盡管徐勛之前並沒有和徐良透過底,但這會兒父親既然問了他自然不會藏著掖著坦然點了點頭道︰「爹說得沒錯。」
「可是你要知道,閱尚書的官聲向來很好據說治理刑獄相當公允,名聲無暇,就是那些犯人也對其感恩戴德你如今這樣玩火,萬一吃人揭穿是你干的,怎麼了得!」
「名聲無暇……怎麼,爹認為是我構陷他的?」
面對徐勛那鎮定的目光,徐良不禁啞然沉思了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我不信你會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可是,我雖然和閱尚書連點頭的交情也沒有,可只看那個人,我就不信他會做出派心月復殺人這樣的事情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爹你對我是了解得很,可對外人就差多了!那江山飛恐嚇徐經的事,行刺張彩的事,都沒有明證是閱佳所為,可以算做是查無實證,可是派了那江山飛混進東廠,這卻鐵板釘釘是他干的。單單這手段,就絕不是純臣所為。當然,我自個就不是純臣,當然也不能去要求別人都是忠心耿耿的純臣,可是就憑李逸風給我的那些當年案卷,這閱佳的所謂仁恕公允,名聲無暇,在我看來就簡直可笑得很!」
徐勛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這才淡淡地說道︰「爹你可知道弘治豐二年那場科舉弊案,不過是一個大笑話!想當年禮部尚書的位子空缺,還是sh 郎的傅瀚為了和程敏政爭那個位子,于是趁著程敏政主考會試,唆使了給事中華昶上書言程敏政賣了考題給唐寅和徐經。結果先帝派人去查,唐寅徐經根本就不在那一回程敏政的錄取之列。而後金殿對質,程敏政更是將華昶等人駁得體無完膚。
可就是這麼一樁當時可以簡簡單單便審決的案子,就是因為程敏政躥升太快,觸動了那一大幫大佬的s 心,一個個自己穩坐釣魚台,唆使了一個個御史給事中上躥下跳,這其中,剛從都察院轉任刑部的閱佳在其中推b 助瀾興風作浪,爹你可知道?士子們幾十年寒窗苦讀,好容易換來的功名,他們卻根本不以為意,落得唐寅徐經被開革功名斥為小吏永不錄用,程敏政憤然病故!程敏政倒還追贈了一個尚書,可咱們府里那兩個呢?」既然說開了,徐勛便冷笑道︰「既然當初他們用得這手段,那如今我同樣用上這一招,那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順八年的同年黨無往不利,大佬們的鄉黨更是實力雄厚,但這朝中更多的是不得機會不得出頭的人。真要說才能,他們未必就比不上如今這些牢牢霸佔每一個位子,像防賊一樣防著每一個新進人的老大人們!我自己既然好不容易方才掙到了一個前程,這一次便要給他們一個機會!」
正如徐勛所說的那樣,對于朝堂上那些掌權面孔的一成不變,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哪怕是依附于一眾老大人門下的官員,也都是各自肚子里有各自的盤算。然而,弘治十二年的那場風b 來得雷霆萬鈞,著實震懾了不少人。
程數政在弘治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曾經sh 奉在側,深得信賴一路升遷,眼看便要升至尚書,卻硬生生雙拳不敵眾手,最後連命都丟了,雖追贈尚書,可終究是勒令致仕的不名譽下場,這許多年竟連一個翻舊案的人都沒有,誰還敢多事?
可此番鬧劇卻不同,盡管只有人證沒有物證,可一個個都是出自刑部的人,而且除了恐嚇還有刺殺,可比上一次驚險刺j 多了。再加上新君登基,免不了有膽大賭一把的,這上書彈劾閱佳的折子足有半尺厚。而對于兩天之內兩次上書致仕卻都被駁回的閱佳來說,坐在平日最熟悉的刑部大堂上審案,那種如坐針氈的滋味卻絕不好受。
當他終于捱完了這一天的審案,拖著疲憊的身子從轎子上下來的時候,一旁迎候的老僕伸手攙扶之後,便低聲說道︰「老爺,王sh 郎早就來了,小的請其在書房等。」「知道了。」
這幾天同年同鄉各種好友全都避得他遠遠的,此刻听說王華來了,閱掛的臉上l 出了一絲笑容,繼而就點了點頭。回房換上便服,又喝水吃了些點心墊了墊,他便徑直轉去了書房,才一進門,他就看見王華站起身來。
「朝瑛罘,。」「沒想到這時候實庵你居然還有膽量登門,不怕明日被人噴一臉唾沫?」閱琺也已經年近八旬,白發蒼蒼,面上滿是皺紋,尤其是這幾天來,額頭上那幾條深刻的橫紋緊緊堆砌在了一起,讓飽受壓力的他更顯蒼老淒苦。此時此刻,他苦笑一聲橡王華坐下,這才在其對面坐了。
然而,分賓主坐下之後就是長時間的沉寂,閱佳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王華卻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良久,還是王華打破了這寂靜。他吸了一口氣,誠懇地說道︰「朝瑛兄,事情到了如今這地步,御史和給事中們一哄而上,你真的是沒辦法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離開都察院已經有五年,不比當初才剛離開那里的時候,下頭還有一批得力的人。」閱蓮搖了搖頭,面上l 出了無盡的黯然「況且,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如今這些御史都是歷年進士提拔上來的,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往上爬的,又怎會再听我之言?這會兒上書為我鳴冤的人不是沒有,可相比那些更離奇更容易讓人j 動憤怒的說辭,高下立判。」盡管這是意想之中的事,可王華還是不免失望,但立刻井起精神又問道︰「那朝瑛兄,恕我冒昧再問一句,我相信這所謂的恐嚇和謀刺一事太過荒謬,可那個江山飛……」一說到這個名字,閱佳就生出了深深的悔恨,一時精神就更差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興闌珊地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不過是想著昔日西廠為禍,所以想著既然他有這個心,就讓他到里頭去m m 情形,誰知道…也不知道是誰冒了我的名義指使他去做了這先後兩件事,更不知道是誰在刑部鑽了這麼大空子讓人去殺人滅口。要不是這兩天公堂上我審他的時候,他始終一言不發,我簡直不知道……」見閱佳那副心灰意冷的樣子,王華不禁心中明了。大臣上書致仕並不少見,可弘治皇帝喜歡用老臣,人越老越是能讓那位天子敬重,所以哪怕一年上書致仕三四回,往往也是巋然不動,閱佳早年間自請致仕的次數還少麼?那會兒上書歸上書,自己終究還是不想走的。可現如今,不論是朝中的風評輿論,還是小皇帝詭異的留中和駁回,那都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想到這里,他不禁把心一橫道︰「朝瑛兄,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你重病求退吧!」
謝遷雖然對他說過會竭力幫他謀一謀刑部尚書的位子,可若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王華都希望閱佳留在其位。畢竟,那個最賞識他的弘治皇帝已經不在,兒子王守仁雖說頗得正德皇帝喜愛,可終究不是正路子,無助于資歷不算深的他主政一部。可事到如今,還有其他辦法麼?
委病求退……
閱琺一下子瞪大了眼楮,仿佛頭一次認識王華似的。見其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他才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滿是苦澀。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古往今來有幾個名臣真的如史書上所說的那般清白無瑕?官場沉浮,人事傾軋,這些做過就做過了,他並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在這種時候,他卻忍不住想到了勒令致仕後出獄四天就發癰毒不治身亡的程敏政。
同樣是莫須有的罪名,難道這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