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管委會的大院,楊少宗就看到幾十個社員坐在管委會大院的門口,不知道是誰拉起了「響應中央,撤社建鄉,還我耕田」的橫幅,大略看一眼,楊少宗就知道多半都是公社里面的二流子,平時做事不賣力,佔便宜的事是都不肯放過。
這幫人說是在示威,倒不如說是在看笑話,相互散著煙,拉起橫幅痴痴笑笑的互相調侃著。
楊少宗沒有管他們,徑直走到了管委會機關二樓的書記辦公室,敲門一進去,他一現身,倒是將坐在里面商量事情的徐保山和宋長明嚇了一跳。
徐保山書記是最吃驚的,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楊少宗道︰「省里的事情都辦的差不多了,回來和您匯報啊!」
「哎呦!」
徐保山書記氣得厲害,恨道︰「楊少宗小同志啊,我說你怎麼就這麼糊涂呢,你當這是過家家啊!」
楊少宗不說話,沉默著。
徐保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人都回來了,不可能再躲掉。
宋長明則道︰「回來就回來吧,反正也沒有他多少責任。小楊啊,公社現在的各項工作都已經暫停了,全面接受縣委調查組的審查。縣委調查組這幾天都在要求先和你談一談,既然你已經回來了,那就直接去吧,反正都回來了,躲也就躲不掉了。」
頓了頓,他掏出煙散給楊少宗,又叮囑道︰「回答問題的時候要多考慮一下,得藏個心眼!」
楊少宗點頭,道︰「書記,社長,我心里有數,我就是要看看縣委這些人到底想怎麼樣!」
徐保山陰沉著臉不說話,他心里則想,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惜是匹夫之勇……政治上的斗爭哪有那麼多的對和錯!
楊少宗則又和徐保山問道︰「外面的那幫人要不要先遣散掉,免得出事?」
徐保山搖了搖頭,道︰「不用,瞎子都知道是縣里面那個狗腿子搗鼓的破事,大青灣那邊的幾個村干部也沒有搞好工作,不敢得罪群眾,又不能起到表率作用,一味的附合村民,沒有自己的主見。」
楊少宗道︰「事情都已經到了這一步,埋怨那些村干部也沒有意義。現在的關鍵問題還是咱們公社太窮,一看到這五千畝地就瘋了,以為這是一座金山,這輩子就不會再有這種好事了!」
徐保山只能是一聲無奈的感嘆,微微點頭,又道︰「我們自己也有失誤,沒有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沒有提高他們的政治覺悟!」
這個……!
楊少宗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他是公社書記,他治理旗山的思路肯定和徐保山不一樣,這是他們兩代人之間的差別。
搞農村工作的特點就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遇到,就算是徐保山和宋長明這麼有經驗的基層干部也會有失手的時候,他們以為現在還是那個時代……那個社員們絕對服從的時代嗎?
憑心而論,他們的決定是公平的,既然是大家一起合力夷平的田地,就應該大部分歸集體一起勞作分配,問題是大青灣的人不會這麼想。
大青灣的大隊長沈一民提出一個建議,即由公社暫時替代大青灣出資給每個參與大魚溝灣建設的勞力一份額外補助,地還是歸他們的大青灣所有,大青灣村以後每年多上繳公糧,分五年的時間償還公社多支出的額外補助。
徐保山不同意,管委會的其他領導也不同意,隨著公社和大青灣大隊鬧的分歧越來越大,加上沈一民有意無意的放縱自己的大隊社員去拔別人的秧苗,大家一合議就將沈一民這個大隊長給拿掉了,事情這才真正的鬧大。
楊少宗在書記辦公室里留了半個上午的時間,通過書記和宋長明社長又進一步的了解整個事情的前後起因。
這個時候,他就不得不和徐保山道︰「書記,其實我倒覺得沈一民的提議是合理的,這里面主要涉及到的問題還是每個村的自然劃分問題。要我說的話,地可以都歸大青灣,但是,大青灣大隊必須接收其他大隊的一些生產小隊。簡單來說,地歸你,但你要用其他大隊的多余勞力。」
听楊少宗這麼一說,徐保山不由得微微一怔,埋怨道︰「你早不說,現在放了個馬後炮。」
宋長明苦笑道︰「老徐,這個馬後炮也不錯嘛,要不然,咱們派人去找沈一民談談,讓沈一民重新擔任大隊長,由他說服大青灣的其他社員!」
徐保山搖了搖頭,道︰「晚了,現在這幫人已經不管那麼多了,就只想分田。」
楊少宗沒有繼續說下去,他默默的等待著,縣委這個事情干的也不是很守規矩,那下面只能干一些更不守規矩的事了。
旗山地區的問題是多方面的,各個大隊和公社之間的矛盾也是很存在著。
楊少宗並不覺得這件事完全是壞事,至少能讓管委會明白,光顧大集體,不顧小集體也是要出事的,同樣的,光顧集體,不顧個人更要出事。
想要真正的搞好人民公社體制,就必須打破原有的規則,重新制定新的更合理的分配機制,能夠得到絕大多數人的重新認可。
他們正談著,書記管委會辦公室里的電話忽然想起來,徐保山和宋長明都沒有站起來接電話的意思,楊少宗就先過去接電話。
剛一接通,他就听到一個非常蠻橫的聲音。
對方近乎是質問的大聲道︰「喂,徐保山書記嗎?」
楊少宗問他道︰「你找書記有什麼事?」
對方更是張揚的說道︰「我是縣委調查組的曹大川,你告訴徐保山,我听說你們公社工交科的辦事員楊少宗已經回來了,不要狡辯,已經有人和我們匯報了,趕快讓他過來接受調查組的審查。」
楊少宗挺平靜的答道︰「我就是楊少宗,組織上打算在哪里審查我,我現在就過去接受組織的調查!」
「……!」
身為淮西縣副縣長的曹大川不由得一怔,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頓了頓,他道︰「公社招待所!」
說完,他就將電話給掛了。
楊少宗也將電話緩緩放下,和徐保山、宋社長道︰「書記,社長,我現在就去招待所了,您兩位放心,我心里有數的!」
徐保山和宋長明微微點頭,什麼話都沒有繼續說下去。
其實,他們心里也明白楊少宗現在回不回來接受調查已經不重要了,局面都在縣委調查組的控制中,包括朱寶宜、唐孚在內的一批軟骨頭都「老實」交代了各種問題。
明著是在調查大魚溝灣事件,縣委調查組將很多大隊隊長、書記喊過去,當面逼著這些人表態撤社建鄉,逼他們在縣委和公社之間做一個選擇,要麼跟著中央和縣委走,要麼跟著即將退休的徐保山一條道走到黑。抗著中央號召改革的大旗,縣委調查組是逐個干部的敲打,情況早已超出了徐保山和宋長明最初的預估。
旗山公社的招待所就在管委會大院里,從機關辦公樓走過去不過幾十步遠,楊少宗很快就走到了那里。
因為原先的村斗事件確實是有點嚴重,縣公安局都派了刑警支隊過來,幾個警員就在門口守著,坐在那里抽煙閑談。
听說他就是楊少宗,很快就有人將他領到走廊西側的一間辦公室里,這里原先是招待所的會計室,現在成了縣委調查組臨時的審問地點。
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只有一張辦公桌,前面有一張空置著的椅子,後面有三張椅子,分別坐著三個人,中間的那個人恰恰就是楊少宗再熟悉不過的郭右賓。
郭右賓是誰?
這個人很厲害,想當年也是造反派,結果卻提前一步抽身搞起了右傾大翻案,政治嗅覺之敏銳,讓你不服都得服。
都說造反派沒文化,郭右賓恰恰是個知識分子,最初是淮海地委政策研究辦公室出身,曾給彭耀南做過幾年的秘書,畢業于國內第一流的文科大學,寫了一手好文章,厲害的是書法國畫造詣也很高。
他做副省長的時候,曾經有人倒賣他的字畫,一幅兩萬多塊。
郭右賓今年只有三十七歲,屬于白淨消瘦的斯文類型,眉毛不黑,但很長,戴著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眼簾低垂著,像是在靜靜的思索著,鼻梁不高,屬于典型的小鷹鉤鼻,雙唇很薄,色黯。
他手里端著白色搪瓷茶杯,不時吹了吹里面的茶水,鼓起一層熱氣,而他似乎也很享受這個過程,仿佛人生中最寧靜愜意的時光便在這一秒間。
坐在郭右賓右側的就是副縣長曹大川,左側的是公安局的領導同志,四十多歲,神色威嚴的負責記錄工作。
淮西縣的公安局,後來基本就是一群流氓組成的業余團隊,專門用來鎮壓地方農民鬧事。
「你坐下!」
果然是那公安干部先發話,腔調非常狠,像是要給人一個下馬威。
楊少宗就這麼坐下來,他無所畏懼的直視著前方,看著對手,較量是無所不再的,從生到死,他們都在較量著,看起來不是一個級別,但正義和邪惡是不因身份而有高低的。
公安干部首先發問道︰「你就是新調回旗山公社工作的楊少宗?」
楊少宗道︰「是的!」
公安干部續和楊少宗問道︰「听說你們公社的責任工分制度管理條例是你起草的?」
楊少宗道︰「是的!」
公安干部又問道︰「從哪里抄的?」
楊少宗道︰「我自己寫的!」
公安干部似乎是很高明的一瞬間洞穿了楊少宗的謊言,冷哼道︰「你寫的,你騙誰呢?就憑你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能夠寫出這樣的條例,是不是宋長明寫的草稿,你只負責一個校對?」
楊少宗不卑不亢的答道︰「人民出版社66年版馬原78頁,7章29節,你隨便抽個問題咱們對一對,黨中央1962年關于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訂案十章六十細則,你隨便抽個問問,問一問不就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水平自己寫了嗎?」
就這一句話,郭右賓忽然抬起了眼簾。
這番話,他很多年前也說過,別人果然問了,他也一一回答了,所以他一畢業就被選入地委的政策研究辦公室,從此拉開了他的舞台大幕。
「你不要和我在這里繞圈子,我告訴你……!」公安干部非常憤怒,可他還沒有咆哮完,郭右賓就微微的輕咳一聲,制止了干部的作戲。
郭右賓很清楚,有種敢像他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說話的人,肯定都是很有點分寸的,沒有把握的話是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