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聚生樓回到南湖賓館,楊少宗剛到賓館大廳里就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他一聲。
這聲音是那樣熟悉,楊少宗一听就知道是陸達強,臉一轉也看到陸達強正在角落的沙發茶座里,今天的陸達強穿了一身很招搖的白色西服,依舊是那一頭油光可鑒且向後梳的大背頭,肩膀下也還是夾著那個一成不變的公文包。
「小楊,小楊!」
陸達強顯得很著急的起身快步走過來,一手拉住楊少宗就續道︰「我上午打電話到你們公社找你談事,結果都說你過來了,你這倒好,來省里辦事也不通知老大哥一聲,害得老哥在賓館愣是守了你一個下午!」
陸達強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你只要看過他一次就再也不會忘掉,這個人身材很高大,卻不是特別魁梧的那種類型,骨架大,走路是外八字,氣勢很霸道。
他有很多地方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說油光可鑒的大背頭,比如說那個鼓滿滿的公文包,仿佛里面隨時都塞著十幾萬。
楊少宗見他有點著急,就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陸達強笑道︰「還不就是富旗公司的那點事,走,你陸大哥已經在賓館訂了飯菜,我知道楊建林也在,可咱們今天要談的這個事還真不能讓他知道,咱們就先單獨吃一頓,喝兩杯!」
「也行!」
楊少宗沒有拒絕,他反正也有事情要和陸達強商量。
兩人在包廂里坐下來,剛點了幾個菜,陸達強就迫不及待的和楊少宗問道︰「小楊,你們公社是不是有什麼變故吧,我怎麼徐明說富旗公司組織的有點不順利,還有幾個公社領導強烈反對旗山搞個體經濟,他在那邊都招不到幾個人!」
楊少宗擺著手道︰「這個事情你不用著急,不是他沒有招到人,而是我和宋方舟還沒有出力呢。不管怎麼說,人肯定是招得到的,重點是不能著急。另一個,公社現在也沒有幾個領導反對旗山搞個體經濟,現在是什麼年代了,只要在手續上不存在問題,搞個體經濟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除非是領導有私心,否則是犯不著去阻止。真正反對搞個體經濟的領導只有一個,他是公社的副書記魏大中,現在也就是代副書記,縣委那里剛給他一個副科級待遇。按理說,他其實是沒有理由這麼做的,可他這個人沒有原則,現在就是想要借機會反對宋長明,將自己在旗山的派系建起來。」
陸達強不由得松了口氣,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就不用太擔心。小楊,咱們這邊的事情都搞的差不多了,我和銀行那邊也都談妥了,就等富旗公司開張,那鈔票就能一箱箱的賺到手里。如果你們確定不能搞,我就得盡快想辦法呢!現在倒是沒啥了,一個副科級的小干部算個什麼東西?我怕的是你們社長徐保山,我听說那才是個老頑固。」
楊少宗則道︰「錯了,魏大中才叫真正的麻煩,為了讓富旗的事情通過,我狠狠的和他較上了勁,駁的他啞口無言。我估模等我這一次公干回去,他就會想著招法的刁難我。他要刁難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畢竟是本地人,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我現在就擔心他繼續盯著富旗公司的事,萬一他後面發現了什麼,再給咱們和上面嘀咕嘀咕,那可就麻煩呢!」
「這樣啊?」
陸達強倒吸一口涼氣,將杯里的酒一口悶掉,發狠道︰「那咱們就把他給踹出去,他不就是一個小小副科級嗎?大哥和你不說虛話,別說是副科級、副處級,就是正局級、正廳級,只要咱們肯花錢也一樣能搞掉。」
楊少宗微微點頭,道︰「魏大中一定要搞掉,這個人膽大無能,說的難听點就是自恃甚高,以為自己有縣委書記做靠山就可以在咱們公社橫行妄為,遲早會給我和煤礦廠的事情制造麻煩。」
陸達強不屑的哼道︰「一個縣委書記算什麼?」
楊少宗則問道︰「淮西縣的縣委書記是左良喜,我听說他以前是劉守仁副省長的秘書,你和這個人有沒有來往?」
陸達強更加不在乎,道︰「原來是他啊,我以為是誰呢?我和他怎麼可能沒有來往,這小子也黑啊,前幾年,我們鴻遠公司剛接手倒賣外國車的生意,我听說省委省政府想要換一批公車,我正好在海關補辦了手續,就想要將車子賣給省委,當時,我找的人就是劉守仁。左良喜那時候在省政府秘書辦工作,為了讓他幫我安排和劉守仁吃個飯,那小子狠狠的收了我一台進口電視機,83年啊,大一千多塊索尼彩色電視就這麼送給他,你說這小子狠不狠?」
楊少宗默默的感嘆一聲,道︰「看得出來,姓左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陸達強倒是洞悉人情般的感嘆道︰「宗子啊,大哥跟你說實話,現在這個社會就是全部都向錢看了,人人都這樣,也不是他一個兩個的問題。大哥沒有當兵之前也就是個窮老百姓,如果不是在部隊表現好,提了干,保送了軍校,現在也混不到今天。大哥算是真看出來了,天下亡,百姓苦,天下興,百姓亦苦。以前亂七八糟的時候搞公社,都說干部容易倒霉,其實下面的百姓更他媽的倒霉,哥小時候餓了好幾年的肚皮,我外公外婆一家是活活餓死的,公社干部們就把他們一家鎖在家里不準出去逃荒討飯啊。現在倒是不亂搞了,老百姓的日子也湊活了,可干部們還是那個樣子,誰真的管下面人的死活。」
他是過來人,六幾年的時候,他正好十四五歲,對那個時代自然是記憶深刻。
听著他的感嘆,楊少宗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陸達強忽然擺了擺手,道︰「過去的都過去了,咱們就不說那些個苦事了,小楊啊,你就說說想怎麼對付魏大中吧。咱們這一手的買賣那是幾億的賺頭,萬一給他破壞,大哥真能帶上一個營殺他全家。」
楊少宗道︰「魏大中這個人根本沒有什麼能力,只要找到左良喜讓他將人調出旗山就行,他們的關系應該也沒有那麼扎實。」
陸達強道︰「這個事情好辦,我明天就給他家里打個電話,看看他什麼時候回市里,到時候就約他找個地方談一談!」
楊少宗想了一下,道︰「他就在省里,我來省里之前曾問過這件事!」
陸達強笑道︰「那就好說,這樣,我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問一問,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咱們索性把他請過來,我要是沒有記錯,他家住在民主路,離著咱們這里也就是七八站路。」
楊少宗點著頭,沒有多說。
陸達強則立刻起身去賓館大廳給左良喜家里打電話,也不知道是許了哪些話,還真是將左良喜給請了過來,而且是陸達強開車去接人。
閑著也是閑著,楊少宗一起陪著他去。
楊少宗對左良喜也有些了解,這個人後來被郭右賓擠出局,回到省里擔個閑職,沒有幾年就調任到長江汽車廠當廠長兼黨委書記,結果可想而知,既耽誤了自己,也耽誤了長江汽車廠。
從這件事上來說,左良喜即便談不上無能,本身的能力和魄力也是很有限的。
此時的左良喜住在市委分的一套機關房,也就是80年代最常見的筒子樓,住的都是機關干部,兩個人一起上了樓去找人,陸達強正好是來過好些次的熟門熟路。
剛到了三樓的走廊里,恰好有一個中年干部從家里走出來,三十七八歲的樣子,看起來很普通,就是黑一點,國字臉,出房門的時候還在穿外套。
楊少宗只是听過左良喜這個人,並沒有見過,陸達強則笑呵呵的一抬手和這個人打招呼道︰「哎呀,左書記啊,我這都來接人啦!」
左良喜這才一抬頭,立刻換出一張熱情的笑臉上前和陸達強握手道︰「哎呦,陸總,我們這也快有兩年沒有見面了吧,最近還好吧?」
陸達強笑道︰「好的很啊,左書記,正好給你介紹一個朋友。說出來你也可能知道,這位是你們淮西縣旗山公社經濟辦新上任的楊少宗,小楊同志。別看我們小楊年紀輕,還只是省里剛派下去的選調生,能力可是第一流的……而且,上面還有咱們軍區蕭司令關照著呢!」
前面都是廢話,後面這小半句才是真諦。
左良喜原本也覺得納悶,心想咱們兩個人見面談事敘舊就算了,怎麼還從旗山公社招一個小股級干部?這麼一听才知道,多半是真有人,真有後台照顧著呢,有人讓陸達強通過他在淮西當縣委書記的機會給「小楊同志」在下面鍛煉的時候關照一下。
明白了!
左良喜心里一陣亮堂,知道陸達強這種勢利人怎麼會想起在這個時候請他吃飯,自從他去了淮西縣鍛煉,離開了省政府秘書辦的好位置,陸達強就像是人間消失一樣,再也沒有搭理過他。
當然,人家陸達強這兩年是混的厲害了,要找劉守仁副省長吃飯根本都不用別人幫忙安排時間了,一個電話打過去,劉守仁自己也會騰出時間來。
左良喜自以為心里亮堂,什麼都明白,他笑呵呵的握了握楊少宗的手,贊道︰「小楊同志啊,我倒是听郭縣長提過你,說你很不錯啊!好啊!」
陸達強忒熱情的哈哈大笑道︰「既然都認識,那咱們還客氣什麼啊,左書記,咱們就一起上車找個地方好好喝兩杯吧!」
左良喜笑道︰「你陸總的酒不那麼容易喝哦,可沒有辦法,咱倆這什麼關系啊,你都親自上門請人,我這能不喝嗎?」
陸達強還是熱呵呵的笑著,一把就拉過左良喜真像是多年鐵交情一般的下了樓。
下了樓一看到眼前這輛銀光閃閃的大奔馳,左良喜就不由得翹著大拇指和陸達強贊道︰「陸總,你這是越混越好啊,這都已經開起了大奔。唉,早知道你現在這麼風光,左某那個時候還做什麼秘書啊,直接給你當個副手多有前程啊!」
陸達強倒是滿不在乎的笑道︰「嗨,這大奔有什麼好的呀,也就是你那個淮西縣里不敢高配,要不然,我這就給你們縣弄兩輛!」
「哎呦,您可別嚇唬我,咱們淮西縣是地道的山區窮縣,談不上是國家級的貧困縣,可那也差不離了,這哪里還敢高配公車啊?現在開個桑塔納都有月兌離實際的嫌疑啊,前些天可沒有被地委好一陣子的批評!」
左良喜不免有些喪氣的擺了擺手,說著這番話也就和楊少宗一起進了車里。
說來也奇怪,楊少宗並沒有給他開門,這讓左良喜稍稍有那麼點不自在,他心里有點瞎琢磨,心想,就算是你在上面有人關照著,可我也不是吃閑飯的,何況還是你上級的上級,你這個小同志居然不給我開門……不懂事啊?
他還真不能怪楊少宗,人家楊少宗這麼些年也都是別人開門,要麼就是自己一個人開車出去公干,從來沒有給伺候別人的習慣。
進了車里,楊少宗才琢磨著這個事情不對勁啊,他就又出去從陸達強那里將車鑰匙拿過來,他開車,陸達強和左良喜坐在車後面。
知道楊少宗也會開車,陸達強就沒說什麼,大搖大擺的坐在後面和左良喜閑談,搞的楊少宗像個司機,基本就不說話。
等將車又快又穩的開回到南湖賓館,陸達強這才發現有點問題,不由得和楊少宗贊道︰「小楊,你這車開的可夠厲害的,比大哥厲害啊,我跟你說,就你這技術不開寶馬那真是浪費了。人家說的好,開寶馬,坐奔馳啊,以後我真得給你弄一輛寶馬!」
楊少宗就是挺平淡的笑著,也沒有當真。
技術好,開什麼車都順趟,技術不好,開什麼車都不順趟。
進了賓館的包廂里,三個人坐下來,陸達強就立刻點了四瓶茅台,又一口氣上了十多個菜。
左良喜不免有些唏噓,和陸達強道︰「陸總,咱們就三個人,這太鋪張了!」
陸達強恰到好處的笑道︰「鋪張什麼啊,光是咱們小楊在這里,我就得這麼點,何況還有你這位縣委書記坐鎮。」
左良喜呵呵笑著,心里卻是納悶,總是覺得這個事情不對勁。
陸達強是什麼人啊?
這人現在可是最風光彪悍的時候,說句不好听的,只要陸達強不高興,想要和人較勁,省廳里面沒有幾個人能扛得住他的,大幾十萬的鈔票砸下去,正廳級的官也得滾蛋!
你說……陸達強有必要這麼抬舉一個小科員嗎?
左想右想,左良喜愈發覺得楊少宗這個人有問題,大有問題。他對楊少宗的事情還是有那麼點了解的,特別是大青灣事件結束後,楊少宗立刻就被提上去當經濟辦的主任,楊少宗在名義上是省委那邊的選調生,實際檔案卻放在地委管,具體的任命提升也是地委管著,所以,楊少宗怎麼提拔,怎麼任命都是地委組織部說了算,和縣委沒有關系,頂多是任命文件照抄一分送給縣委。
因為和大青灣事件的關系過于緊密,左良喜當時就將楊少宗的檔案復件抽過來看了一遍,可又沒有看出什麼名堂了。
不過,左良喜發現有兩個地方是明顯違規了。
第一,省里選調生的工作早在五月中旬就結束了,登記注冊和抽調檔案是六月底的事,這都已經是九月了,居然還能成為選調生?第二,既然是選調生,原則上就不應該分配為原籍鍛煉,分回到淮海市都不對,更別提是分到旗山公社?
左良喜也是秘書出身,搞了這麼多年的黨政工作,心里是很有譜的,雖然他看不出楊少宗在哪個地方顯得很獨特,但這兩個明顯違規的事情不得不讓他警惕。
現在,左良喜又納悶另外一件事。
按照郭右賓的態度,還有地委書記彭耀南在這里面摻和的那些事,楊少宗毫無疑問是他們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劉守仁和他的人,這怎麼又拉出陸達強來聯系他?
難道,楊少宗這麼個小角色也想玩牆頭草,兩邊不倒的把戲?
犯得著嗎?
這是哪出跟哪出啊?
左良喜心里閃爍著太多的謎題,可他並不急著去尋求答案,因為他相信所有的答案都會自己浮出水面。他就這麼不動聲色的繼續和陸達強笑著,說著,反正他和陸達強也能算是一個隊伍上的同志,離開劉守仁副省長,他們兩個誰都沒有今天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