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公社本該是很悠閑的，農忙期早已結束，社員們頂多就是在田埂角落和自留地里種一些蠶豆，在家里用稻草編織成圃蓋，下霜的時候蓋在大白菜上。
嗯。
蘿卜也可以收了，收好之後窖藏在地下等著過冬。
今年的11月顯然就是另外一個景象，肉聯廠二廠區建設、養豬場二期擴建、小楊嶺大隊果林示範園項目、煤礦廠二礦道擴建、紅旗大隊荒丘夷平、專家公寓小區建設、各廠職工生活區擴建……這些工作量幾乎都集中在11月大規模上馬，公社的所有勞力都沒有閑著。
農業生產的日常工作也沒有閑著，各個溝渠乘著這個時期都要清理淤泥。
楊少宗從肉聯廠回來就立刻參加了晚上在管委會會議室召開了工分會議，這樣的會議幾乎每個月都要有一次，專門討論當月的工分結算問題。
這一次的情況有點特殊，在公社實施責任工分制改革後，誰也沒有想到今年要上這麼多的項目，社員們都很難有幾天的休息，在農忙的淡季都有工分賺，大家當然是很高興，看著公社的發展勢頭越來越好，社員們都指望以後能多分點紅利，誰不高興。
可在管委會，大家卻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很尷尬的局面。
工分是很高，效率也比以前高很多，現在的工分是實打實的，那都是社員大干苦干的結果，問題是建設費用都沒有到帳，公社也沒有那麼多錢付賬。
肉聯廠那邊是自保，養豬場還沒有哪怕是一分錢的進賬，煤礦廠在10月份的產能也就是七千多噸，11月和12月能擴大到一萬噸，這個收入加起來大約是一百四十多萬。
煤礦廠的錢基本還是要再投入到養豬場，才能繼續維持養豬場的運轉，果林項目用的是必須專款專用的省農業廳扶持款，三十萬元絕對不能調入公社帳上打成工分款。
這麼一算，大量的工分都無法在年底結帳。
怎麼辦？
社員們辛苦了一整年，到了年底不能不發錢啊？
孫長青中午就回公社經濟辦和趙琪、財務科的朱寶宜科長做數據統計工作，三個人連中飯都沒吃，這才緊急的將所有賬目資料都統計成冊，逐一的讓管委會黨委成員和每個科的科長過目。
看著公社的發展勢頭確實很猛，可一看賬目，人人都捏了一把汗啊！
雖然搞了責任工分制，從8月底到今天，還是多了1327萬個工分要結算，按常規是要將整個公社產值一計算，均攤在總工分上面就能算出每個工分的產值，紅利一算，最後就能得出每個工分能值多少錢。
假如沒有這1327萬個工分，只算日常生產工分，今年每個工分能算到5.2分錢，可要是將1327萬工分一起折算進去，每個工分平均不到2.5分錢。
這麼一算，社員們辛苦了一個月的收入還是不足30塊錢，還得是天天挖大田，干最苦最累的活才能拿到30塊錢的收入。
一看這些資料，每個人都很頭疼。
這個……沒有辦法和社員們交代！
楊少宗就默默看著，他對這個問題是早有預料，畢竟總能拿到第一手的資料，很早就和孫長青、趙琪私下里談過了。
秦大馳不用看資料都知道會有這個問題，終究在基層干了那麼多年，這個經驗還是有的，上個月就曾經和楊少宗也談過這樣的擔心。
大家都是束手無策的坐在椅子里犯愁，有些人是不愁的。
羅孚就好像是在看楊少宗、宋長明、秦大馳這幫人的笑話，他也不笑，但也不哭不愁，悶聲不響的在他副社長的位置上喝茶。
湯恩國不愁，他是供銷社的社長，帳是直接算工資，供銷社員工的每個工資是多少都按照級別和工齡計算，不用擔心這些麻煩事。
見大家都不說話，朱寶宜便先開口說道︰「其實這個事情啊，我很早就和老徐書記談過了，咱們這麼大干特干當然值得贊揚，可這個帳是肯定結算不了啦，一個工分平均算下來只有兩分多錢，我們下面的那些社員是要罵娘的，那是要指著我們這些干部的脊梁骨罵的，特別是指著我罵啊，我畢竟主抓財務工作，出了問題都該是我的責任嘛！」
宋長明擺了擺手，道︰「這個事情和你關系不大，你不用緊張，如果社員們有意見，那也應該是對我有意見！」
羅孚輕輕咳嗽一聲，道︰「宋書記，秦副書記，蕭社長，還有其他的一些領導同志，我看啊……咱們公社最近的一些工作能不能停一停，挪到明年做嘛。我覺得呢，咱們搞工作還是要量力而為，大干特干是好事，但也不能讓社員們白辛苦，大吃虧啊！」
宋長明不說話，默默在心里盤算著。
秦大馳也不說話，蕭薇則繼續翻著資料，她也很悠閑，因為她是剛到社里，這些問題和她的關聯不大，她實際上也不清楚這些問題的復雜性，還得慢慢經歷一些事才知道這其實是公社最大的事。
所有人都沉默無聲，誰也說不出個辦法，只能是互相看著別人，希望有人能找出一個對策。
這個時候，宋長明看了楊少宗一眼。
楊少宗會意的輕咳一聲，道︰「我有個提議，咱們今年的工分統一按五分錢的保底價格計算，今年結算不清的部分統一移到明年再結算，讓各個大隊書記做好下面社員的思想工作。公社不會一直欠著大家都收入，咱們公社的勢頭是越來越好，明年賣了生豬，煤礦廠擴建起來，肉聯廠的大項目辦好了，咱們公社就有錢結算這筆工資，讓社員們跟著咱們一起扎緊腰帶先過一過苦日子，再撐一兩年就好了。」
宋長明微微點頭。
朱寶宜則道︰「這個辦法也湊活，咱們將一部分帳移到明年結算，可咱們先不說明年有沒有能力付清，就只按五分錢的標準結算一部分，哪怕是要保證去年同期的收入水平，咱們似乎也做不到啊！我給大家算個帳，按照每個工分五分錢的標準計算，咱們10月份的總工分是1625.8萬個，那就是81.29萬的帳，加上機關、學校、供銷社、良種站、畜牧站的固定工資開支，10月份的工資總單就得是87.32萬塊，我們現在手里有252萬塊錢可用，而這252萬塊錢是我們10月、11月……甚至是到明年7月份的所有工資款和公社的支出帳，往年應該能余下三百多萬，但我們今年大勞動太多啦，左支右支，只剩下兩百五十萬啦。如果按照每個工分保底五分錢計算，一年就得要一千萬的帳啊，咱們一個小公社每年要支出一千萬帳，說實話是做不到啊！」
蕭薇忽然道︰「朱科長，你這個帳算的好復雜啊，可我怎麼听都覺得不對勁啊？」
朱寶宜呵呵一笑，道︰「那蕭社長覺得這個帳應該怎麼算呢？」
他雖然是笑呵呵的說著這番話，可顯然是很不高興，公社這麼些年里的財務工作都是他在控制，也沒有人比他在這個方面更厲害。
蕭薇想了一下，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做兩類帳，正常公社生產歸一個總帳簿，各個分支項目的開工結算歸其他項目。正常生產的工分就按往年的慣例結算，其他施工工分既然沒有直接產出和收入，那就按五分錢的保底工分結算，如果這一部分工分無法在今年結算，那就由公社統一打欠條拖到明年再結算，拖欠工資按存款計算，一年後統一結算利息不就行了，這樣的話，我想公社社員們也沒有意見，只當是存在銀行。」
朱寶宜笑呵呵的解釋道︰「蕭社長說的很簡單啊，可咱們公社資金緊張，如今各個方面都要用錢，只能從總帳里支出，支出一筆……！」
蕭薇很干脆的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覺得這些解釋就沒有必要了，這樣吧……既然這些項目都是經濟辦在負責主抓的，那就統一在經濟辦另外單獨設立分帳，由經濟辦那邊獨立結算和支出，欠款也由經濟辦負責打欠條。以前在公社生產總帳上的額外施工支出款子都由經濟辦和財務科先行結算，將財務科的帳務結算清楚，省得以後還有這樣的麻煩事，賬目支出上也能一目了然，不要這麼羅嗦，一算帳就找不到東南西北，什麼理由都出來了。」
她雖然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可畢竟有著不一樣的背景，霸氣一外泄，整個會場里都顯得特別陰冷，所有人都不由得一凜。
朱寶宜更是整個人都僵硬住了，這不是明擺著不信任他，要將財務權力分出去一大半給經濟辦抓著，他臉色僵硬的吱聲道︰「這不太好吧……蕭社長？」
蕭薇倒是愈發的更無所謂了，道︰「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你這個賬目管的亂七八糟，我也學過財會課程，居然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估計其他的干部們也很難听明白，光听你說這個不好搞，那個不好搞，好像都是難于登天般的復雜，具體好不好搞，咱們換一批人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嗎？」
說完這話，她就看向宋長明問道︰「宋書記，您覺得呢？」
這個……？
宋長明也尷尬啊，朱寶宜是他提起來的干部，這一點……公社里面的人都知道，問題是蕭薇她不知道啊。
蕭薇的情況和背景又太特別，別說是她要求將財務科的一部分工作抽出來給經濟辦負責，就算是她要求直接撤了朱寶宜，大家都得正兒八經的投票！
宋長明相信蕭薇的這番話絕對不是楊少宗暗中指使的，以他對楊少宗的認識，以楊少宗的政治頭腦，楊少宗絕對不會這麼做，楊少宗和朱寶宜的關系談不上親密，但也算是有交情的。
朱寶宜也能明白這一點，他就急忙看向楊少宗，希望楊少宗趕快替他說兩句好話，可楊少宗的眼簾低垂著，也在心里琢磨著這件事。
楊少宗在琢磨什麼呢，他覺得朱寶宜今天忽然和他開槍，無非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朱寶宜的工作確實不好做，不得不開槍；二是朱寶宜在此之前已經找宋長明匯報，相應的，這番話也是宋長明默許過的。
雖然朱寶宜這一次沒有能提升到副科級，心里有點不舒服，可畢竟是宋長明提拔起來的人，年紀也不是特別大，機會還有得是。
朱寶宜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如果想要提升到副科級，最大的機會無非是宋長明退休前的調整期，只要宋長明繼續賞識他，就可能在那個階段將他提拔上去擔任副社長。
所以，朱寶宜還是宋長明的人，他這番話也是宋長明同意的，可以在這一次的會議上公開說出來的。
見楊少宗還在琢磨著心思，朱寶宜匆忙又看向宋長明，可宋長明也在琢磨楊少宗和蕭薇的心思。
說來說去，宋長明和楊少宗畢竟不是一股力量，如果真是一股力量，他們自己就會提前在開會之前的幾天私底下先商量清楚對策。
秦大馳和楊少宗是一股力量，他們此前就單獨為這個事情商量過幾次，此時，秦大馳選擇沉默，他只是繼續等楊少宗開口，而他要做的只是在關鍵時刻支持楊少宗，哪怕他和宋長明可能因此翻臉。
蕭薇呢，她不知道這些事，她在省委政策研究室的這幾年里哪經歷過這些事，她就是覺得朱寶宜這個人不行，裝高明，其實一點都不高明。
大家都沉默無語，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誰也說不清這只是一次很正常的小摩擦，亦或者背後都大有文章。
同樣在心里揣摩了很久，宋長明這才道︰「我覺得蕭社長的提議很有必要，我們這些大項目都是經濟辦在抓，經濟辦和財務科之間雖然不斷都有溝通，可畢竟還是有一些不方便。經濟辦那邊應該單獨設一個財務專員，負責統籌公社經濟建設工作中各個項目的開支。」
听到這話，楊少宗就知道這只是一次很小的摩擦，只不過是被蕭薇給無限放大了，差點搞成大斗爭。
他也立刻和宋長明道︰「書記，在我們這邊設一個財務專員是可以的，不過，公社還是做好統籌核算，賬目還是要在財務科統籌結算，資料和數據從我們這邊直接抽調就行了。正好趙瑛同志在肉聯廠那邊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和朱科長也很熟悉，可以讓她來負責這些事，方便咱們經濟辦和財務科的及時溝通！」
蕭薇則道︰「這麼辦也行，但我還是覺得咱們公社的財務工作有點松懈，應該重新考慮一下！」
這個話雖然不太好听，宋長明卻暗暗松了口氣，他甚至一度以為蕭薇、秦大馳、楊少宗三個人準備從他這里將財務大權奪過去，一場虛驚啊，感情蕭薇就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二愣子。
宋長明只能呵呵的陪著笑道︰「蕭社長說的也對，不過，蕭社長，你看這個事情能不能在黨委會議上再單獨提出來討論，我們今天就不急著討論這個事！」
蕭薇嗯了一聲。
宋長明這才道︰「那行，咱們這個事就先這麼決定了，就以蕭社長和楊主任的提議為主，原先的正常生產部分正常結算，多余的項目部分則單獨放在經濟辦核算，如果這個部分的支出比較困難，那就先拖欠一年再說。」
大家一听這話也都松了口氣，紛紛點頭同意，希望這個事能盡快的過去，不要再惹出更多的風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