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進窗戶,像在室內蒙了一層血紗。書館有不少人,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修士們有的拿著玉簡冥思苦想,有的則喜用書卷,一頁頁翻動,沙沙的聲音反而讓精神更加集中。
這里是靈霄閣。
余慈側著身子,站在兩排書架之間,拿起一枚玉簡,神識透入,又很快扔下,顯然沒有找到合意的東西,附近則已被他弄得有點兒亂了。
「余師弟?」
夢微輕聲招呼,她已經在旁有一段時間,只因她不敢肯定余慈如今的心態,便多觀察了一會兒,此時見余慈心態焦躁,便出言安撫。
余慈愣了愣,見得是她,才略微點頭,露出極淡的笑容︰「夢師姐安好。」
他越是這樣,夢微越擔心他的狀態,上前一步道︰「修行貴在靜心,師弟不可強求。」
「多謝師姐關心。」余慈說得輕描淡寫,「我只是查個文字出處。」
「哦,哪個?」
余慈想了想,問道︰「‘氣海翻波死如箭’,語出何典?」
夢微聞言一怔,隨即臉上飛紅,正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忽地想起一事,心頭就是一驚,什麼羞澀也要略去。
看她容顏神色變幻,余慈也覺得有趣,但不願再難為她,隨手拋下手中的玉簡,正要亂以他語,忽听一人緩聲說道︰
「泥丸祖師《翠虛吟》有所謂‘莫言花里遇神仙,卻把金笓換瓦片。樹根已朽葉徒青,氣海翻波死如箭’之句,也有人稱為‘急水灘頭挽不住船,氣海翻波死如箭’的,備言男女雙修采藥功夫之艱難險急。」
此言一出,余慈和夢微齊齊回頭,都叫一聲「朱老先生」。
老人本站在書架盡頭,說話音慢慢走過來,便像是當初授課一般,隨口引申開來︰「這雙修法門,火里栽蓮,轉毒成智,針尖上翻跟頭的險事,非是大勇氣、大毅力者不可為,你年紀輕輕,前途遠大,還是不要在這上面上動心思。」
余慈略一躬身︰「先生說得是。」
此時夢微眉頭已經皺緊,正要說話,朱老先生往她這邊瞥了一眼,卡在前面道︰「雖是學經問道,畢竟男女有別,你這樣問法,還是失禮了。」
余慈從善如流,當下向夢微致歉,夢微剛道一聲「師弟無需如此」,朱老先生便向余慈招了招手︰「阿慈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听到那熟悉的稱呼,余慈心頭一震,低下頭走過去。夢微是聰明人,見朱老先生的做法,就知道她被排除在外,便沒有跟上。看著兩人走入重重書架之後,她擔擾的心思也愈發濃重,想了想,轉身出門。
朱老先生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在前面引路,再沒有說話。余慈也趁這個機會整理剛剛所得,腦子里從未得閑。
「喏,這是你的。」不知何時,老人已經停下步子,伸手拎著一個木制珠串,看起來是綴在手腕上的,上面木珠共有十九顆,不過指頭大小,均呈紫紅顏色,很是光滑。
朱老先生話音響起之時,余慈才從紛雜的思路中回神,實在是追不上老人的思路,一時很是莫名其妙,也忘了伸手去接。只問道︰「這是什麼?」
「本來是要你在含章法會上用的,如今不用想了,干脆給你就是。」
「含章法會?」
余慈不明白朱老先生為什麼如此糾結于區區一個地域性的集會,但他如今也不願意在別的事上動腦筋,很干脆地接了過來,套在左腕上。
見他收下,朱老先生微微一笑︰「這珠串沒有什麼名字,只能說是一件信物吧。你可不要抱什麼期待。現在也不妨對你說,其實一開始,我讓你參加含章法會,是沒安好心……」
聞言,余慈的注意力稍稍轉過來一些。
此時,二人已經到了靈霄閣某層的平台上,看夕陽沉下。
「當年上清宗遭遇魔劫,一夜毀喪,宗門修士大多隕落。但總還有一些人像我一般,幸存下來。前段時間,我听說北荒到斷界山脈這段地界,有故人活動,便想著讓你在含章法會那個環境中,用我上清宗的法門,還有這珠串露露臉,看能否引出幾位故舊,當然,要是惹出了魔崽子,你怕是有性命之憂。那時我瞞著你,這里我要道歉。」
說著,他深深彎腰。
余慈扶住了他,臉上卻是苦笑。這些前輩高人,一個個心思淵深,如何能猜度得來,不過就算朱老先生此時主動坦白,若讓他心中全無芥蒂,也不可能——還不如一直瞞著呢。
誰知接下來他就听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余慈心頭就是一顫,他現在真的听不得這個「死」字!他抬頭去看,朱老先生面色平淡︰「我當初托庇于離塵宗,便是苟延殘喘,活到如今,已經大出意料,而且……」
他突地笑起來︰「而且我不像你那位于觀主,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情思愁腸,可是現實得很哪。不到非死不可的時候,總要再掙上兩下的。所以一時半會兒,仍死不掉!」
余慈可一點兒不覺得好笑。
老人態度依從容︰「有點兒感慨是不是?其實這也正常,有一點你要記著了,對修道人而言,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天地劫數,不是人心波瀾,而是時間。萬事皆可逆,惟有時光如水,永不回頭。修行人敢戰天地、戰強敵、唯在時間面前,不值一提。也只有長生久視,才勉強有抵擋之力,但事實上,就算長生之輩,也要常吁一聲‘時不我待’,敢不畏乎?」
余慈還在咀嚼他話中涵義,朱老先生已經掀開了謎底︰
「在你們這里呆了這麼久,總還是記住了一些事。記得那時候,于舟已經是還丹上階修為,在天裂谷之役大放異彩,在宗門還算有些地位,至于何清,不過剛剛結丹,且還根基不穩,要靠駐顏丹方能保住肉身活力……」
「何以至此?」余慈可沒從魯德那邊听過這一節。
朱老先生回應道︰「此即時間之限!他們拜入山門太晚,之前蹉跎多年,方才如願,早已錯失了修行的最佳時段,培元築基就花了常人十倍功夫。天資再高,時間卻是不等人的!于舟還好,天分才情是世間一等一的,算得從容,何清就差了一截……」
所以她就「另闢蹊徑」?
看他表情,朱老先生點頭道︰「看樣子,你有大概的了解,但不是真正明白,若非如此,你何必再來查那什麼‘氣海翻波死如箭’?
「方回與何清都是偏執之輩,卻也都是我所說的‘大毅力、大勇氣’之人,頗是不俗,你沒必要把他們想得太低。」
這回,余慈沉默片刻,卻是咧嘴笑了起來︰「先生,弟子都明白的。」
朱老先生也看他好一會兒,忽地輕拍腦袋︰「老了,竟然忘了給你說珠串上的機關。」
剛剛交給余慈的珠串有十九顆珠子,但事實上,原來只有十八顆,這第十九顆珠子,其實是剛剛綴上去的。就是一個玉簡作用,里面封存的,正是「天垣本命金符」的修煉法門。
以余慈如今的進度、玄元根本氣法的神妙、再有這顆珠子做參考,老人估計,余慈可在三十到五十年內,本命金符大成,也就相當于還丹上階的水準。
「七十而還丹大成,也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老人似乎是心滿意足,「難得有你這樣一個傳法人,有你在,我雖去無憾!」
這是相當重的褒揚了,余慈面皮則抽動一記,覺得老人話中有話。此時外面天色黯沉下去,他深吸口氣,向朱老先生告辭。
走出靈霄閣,余慈回眸,高處平台上,朱老先生的身影仍在。他向那邊行了一禮,劃空南去,那里正是摘星樓的方向
眼看快到擎天山柱那邊,斜刺里一道劍光射來。余慈扭頭,見來人女冠裝束,清麗絕倫,正是夢微。
「師弟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