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圍觀的百姓不明其中真相,正猶疑間,一名文吏來到行刑的木台旁,大聲宣告起來,將為何處斬朱,氏二人的原委細細道來。(.)眾人想起前些日子被亂兵劫掠市肆之事,轟然爆出一陣稱頌粱王之聲,許多不久前剛剛失去親人的百姓,更是痛哭流涕,跪倒在地連連叩。有幾個膽大的一聲喊,揀起地上石子污物,雨點般的向朱、氏二人的尸投擲而去,行刑的軍士事先得了吩咐,並不阻止四周百姓,只是站在四周圍觀,眾人見狀,也紛紛模仿,不過須臾功夫,朱、氏二人的尸便被投擲而來的石子污物埋了淺淺一層。
遲樹德也隱藏在圍觀的人群中,為防止被人現他的閹人身份,他在頷下粘了幾縷假須,穿了件粗麻袍子,看上去不過是一般路人罷了。他在洛陽時曾遠遠見過朱、氏二人,方才仔細比對,確認並非李代桃僵之計。以他的閱歷見識,再加上昨夜在崇政殿所偷听的到消息,自然知道這兩人不過是朱溫拋出來的替罪羊,他也知道此時洛陽城中朱溫耳目眾多,自己一個閹人,若漏出絲毫蛛絲馬跡出來,便會惹來殺身之禍,他打定主意,自己受天家恩重,如今故主已死,眼看逆賊朱溫謀篡之事日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孤身一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是否能從魔爪中替先主搶出一點骨血來。那遲樹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趕往囚禁何後及諸皇子的所在,可蔣玄暉對何後與諸子皆看守極為嚴密,遲樹德始終沒有找到機會,眼見得身邊財帛減少,只得離開洛陽而去,他一心為舊主報仇,便想假傳天子衣帶詔書,號召對朱溫的藩鎮起兵討伐朱溫,救出何後和諸皇子。此時天下間反對朱溫的而且相對比較有實力的藩鎮並不多,不過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淮南楊行密、幽州劉仁恭,荊南趙匡凝、蜀中王建幾家而已,其中河東、鳳翔、幽州、蜀中四家不是距離洛陽路途險阻,就是途中多有軍事重地,關卡眾多,不易抵達;荊南趙匡凝兄弟不但相距洛陽不遠,而且趙匡凝素來忠于朝廷,即使在關中朝廷早已殘破的時候,歷年來供奉賦稅從未不曾斷絕,于是遲樹德便決定一路前往荊南,說服趙匡凝兄弟起兵討伐朱溫,如果不成,再順長江而下,前往淮南,定要行得大事。
誰知待到遲樹德好不容易趕到荊南襄陽,還來不及找到機會面見趙匡凝,便听聞朱溫以趙匡凝東與楊行密交通,西與王建聯姻為借口,以武寧節度使楊師厚領軍進擊,自己領大軍為繼。楊師厚兵鋒極銳,突破了方城,連下唐、鄧、復、郢、隨、均、房七州,直抵漢水北岸,已經直逼趙匡凝府襄州城下。趙匡凝以二萬軍列陣漢水之南,與之對峙。天佑二年九月,朱溫自領大軍列陣漢水之濱,吸引趙匡凝軍主力,令楊師厚出襄州谷城陰谷口作浮橋,渡過漢水,側擊趙匡凝,大破之,趙匡凝精銳盡喪,逃回襄城,楊師厚遂領軍直撲襄城。趙匡凝見形勢不妙,便在當夜縱火焚城,自己領親族部屬乘船順水而下,延漢水入長江,一路逃往廣陵,投奔楊行密去了。遲樹德見勢不妙,搶了條小船,隨之沿漢江而下,也往淮南逃去,好不容易才搶了條性命。待到遲樹德逃到廣陵,已經是天佑二年的十一月了,從那日在崇政殿中偷听到朱溫與李振在先帝棺前的密謀已經有一年有余了,回想起那日宮中的故事,當真如隔世一般。
這遲樹德這一路數千里的顛沛流離下來,便是身上有些財物,也悉數變賣丟失干淨,待到了廣陵,早已是全身上下,除了一件衣服外別無長物了。俗話說的好︰「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便是開國時的左武衛大將軍秦瓊秦叔寶,落魄時也有賣馬求醫的窘境,更不要說遲樹德不過是個失勢的太監了,此時形勢已變,他也早已沒有了聯合藩鎮,為舊主報仇的那股子意氣,每日里在街邊擺了個字攤,替人書寫書信對聯過活,幸好他在宮中時司禮監做過,一手柳體相當不錯,才能混個肚圓。
這天朔日,往來的人流不少,到了下午,遲樹德竟然寫了二十余封書信,算了竟有了百余文錢,他算了算加上積存的數目,勉強也夠給自己縫上一件厚衫了,此時已經是十一月時分,廣陵天氣已經頗為寒冷,隨手他練氣有成,可畢竟是個閹人,陽氣不足,哪里熬得住,眼見路上行人漸少,便收拾了家什,準備回家,到住宿旁的婆姨家央告做一件厚衫。
遲樹德收拾好了攤子,便要動身,突然旁邊鑽出一人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莫不是遲公公,想不到你也到這廣陵來了。」
遲樹德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此時早已息了那番雄心,只求能夠苟延一條性命罷了,此時被人認出,也不知是禍是福,回頭一看,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衣漢子,白面短須,生得體型長大,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雖然有幾分面熟,一時間卻認不出是誰。
那青衣漢子見遲樹德眼神迷惑,顯然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上前一步笑道︰「家父河間張浚,曾為朝中宰臣,天復二年,賜某李姓,以為江、淮宣諭使,書御札賜吳王,拜吳王東面行營都統,以討朱全忠。公公莫非認不出某家了。」
經過李儼這番提醒,遲樹德仔細打量了一番,才認出眼前此人便是當年駕前那個英俊瀟灑的金吾將軍,趕緊躬身拜倒道︰「原來是李宣諭,想不到老奴竟然在廣陵能遇到您,當真是意想不到呀。」
李儼趕緊一把扶住遲樹德,不讓其下拜,他在這廣陵城中,並不被淮南諸將看重,日子也過得並不如意,如非呂方暗中接濟,只怕連衣食都不周全,這下突然見到舊識,更是欣喜非常,把臂笑道︰「我昨日看到驛館中的老卒的非常,竟然是宮中的舊體,暗想該不會是舊日相識,便詢問清楚,趕過來查看,想不到竟然是施公公,來、來、來,快與我同去大醉一場。」說到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李儼說罷,便要扯著遲樹德往酒肆那邊趕去,卻一把沒扯動,回頭一看,只見施樹德站在那里,臉色尷尬,十一月的天氣,身上卻只披著一件破舊的細麻夾衣,袖口、肘部還有幾處縫補之處,顯然這日子過得頗為窘迫,自己方才來得急,竟然沒有注意道。李儼不假思索,解上那件青衫,披在遲樹德的身上,笑道︰「公公且將就披著,待明日再換新衣。」
二人到了酒肆,李儼顯然對此地頗為熟絡,對當臚的買酒女喊了一聲,便自顧往里間走去,不一會兒外間便流水般的送進酒菜來,不過是些菜羹、魚膾、狗肉一類的,酒也粗糲的很,不過這確實遲樹德近半年來第一次喝酒吃肉,一時間雙目竟然有些濕潤了,他喝了兩杯入肚,頓時覺得身上暖和了起來,卻听到李儼問道︰「某家從天復二年離開聖上東下後,便不知這數年宮中情形如何,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李儼開口詢問時,遲樹德正夾了一塊狗肉塞入口中咀嚼,突然便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得知被韓建殺死十九王的憤怒;被李茂貞劫持在鳳翔城中,被朱溫領軍包圍時的饑餓和絕望;在谷水時為宣武兵坑殺時裝死時的恐怖;還有得知天子為逆賊弒殺的悲憤,還有這一路上的艱險,還有廣陵城中的頹唐,這些他本以為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一下子又跳了出來,將他的腦袋塞得滿滿的,一時間遲樹德竟然呆住了,連口中含著的狗肉也忘了咀嚼,雙目流出兩行淚來。
一旁的李儼見遲樹德這般模樣,以為他了痴,也不敢出言驚動了他,怕讓遲樹德丟了魂,正無奈間。遲樹德突然撲到幾案上,不顧全身沾滿了肉汁酒水,大聲痛哭起來。
李儼見遲樹德哭出了聲,反而定下神來,知道不礙事了。唐時內廷權重,不要說外廷官吏,便是天子有時也要仰仗他們,這遲樹德雖然離神策軍中尉,觀軍容使、樞密使這等宦官領還甚遠,可昔日在宮中也是天子心月復之人,否則也輪不到他跟隨昭宗到最後,一手書法不下于當世名家,唐家故事也都知曉甚多,若在太平年間,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哪里能想到如今這般淪落到廣陵街頭買字為生,也怪不得他哭的如此悲苦。
遲樹德哭了半響,胸中的積郁去了不少,才覺得暢快了起來,抬頭對李儼道︰「李宣諭,自你離去之後,世事凋零,天子雖盡心竭力,然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實在是無可奈何,最後只得以身殉社稷,這般淒慘之事,讓我如何說起。」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