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施樹德這般說,李銳點了點頭,他雖然還不是非常明白這老太監方才所說的那些話,可是有一點他很確定,在勾心斗角站隊選邊方面,武人比起太監是天生有差距的,自己按對方說的做沒錯。
杭州,鎮海節度使府明堂,諸門緊閉,昨夜的一場新雪鋪滿了堂前的院子,諾大的院子除了偶爾有幾只鳥雀飛落以外,別無他物,顯得格外的寂靜,當廣陵那個淮南的心髒緊張倒了極點的時候,這個鎮海軍的心髒卻無比寧靜,好像什麼都沒察覺一般。
突然只听得撲哧一響,一個物件擊破紙床,從明堂上飛了出來,落在庭院中,將一旁的幾只在雪地上翻找草籽吃食的鳥雀驚起,幾聲鳥鳴劃破了靜謐的空氣,過了一會兒,鳥雀們又飛回雪地,在那物件周邊嘰嘰喳喳,好像在議論到底是什麼東西,驚擾了他們的覓食。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鳥雀們趕緊又飛了起來,原來是一名守候在走廊內的侍衛,那侍衛揀起陷在雪地里的物件,原來是一枚羊脂玉佩,他抬頭看了一眼明堂緊閉著的門窗,小心翼翼將玉佩擦拭干淨,放入懷中。
明堂之內,緊張的氣氛和外間庭院的靜謐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陳允雙目園瞪,下巴的三縷稀須幾乎都要翹起來了,一雙手掌不住的顫抖,腰間垂著兩截絲帶,顯然方才被擲出窗外的玉佩便是他的,顯然已經惱怒到了極點。站在他對面的高奉天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呂方麾下的文臣之中,除卻鎮守湖州範尼僧以外,資歷權位最高的就是他們兩人了,眼下他們兩人鬧如此不可開交,所為的正是是否出兵淮南之事。
「陳掌書,高判官乃是你的同僚,不過意見不同,豈可以玉佩投擲,幸好沒有傷人,還不快向其道歉!」說話的乃是坐在上的呂方,由于手下因為出兵與否這件事情爭執的太過激烈,那些武人出身的部屬吵得興起,干脆老拳相向,呂方只好單獨召見陳允與高奉天二人,想不到陳允的脾氣也這般火爆,吵得興起時居然用身上的玉佩投擲高奉天,幸喜沒有擊中。
听到主君出言斥責,陳允只得對高奉天唱了個肥喏,口中卻不相讓︰「方才是下官性急,只是這機會實在太好,天與不取,反受其咎,至少要把廣德縣拿下來,此地俯瞰杭、湖二州,直指我軍月復心,若淮南以精兵良將駐守,將來必為主公大患。」
高奉天側身讓開,不受陳允那一禮,亢聲道︰「陳掌書不必抱歉,方才我言語中也有沖撞之處,此事也怪不得你一人。只是你說要取下廣德,那淮南新主又不是傻子,這咽喉重地豈有不來爭得,從此以後便是戰事延綿,除非兩家有一家滅亡,哪里有個了期。彼居上游之勢,且兵甲犀利,戶口眾多,且我主與吳王有上下之別,君臣之義,主上尸骨未涼,便起兵去欺壓那寡妻弱子,道理上哪里說得過去?楊行密與麾下諸將頗有恩義,兩淮百姓更是受其再生之德,這般做反而激得對方同仇敵愾,那時便後悔莫及了。」
陳允冷哼了一聲,臉上滿是不屑之色︰「我本以為高長史乃當世英雄,想不到也如那腐儒一般,如今亂世,兵強馬壯者即可為天子,更不要說主公與那楊行密同為唐臣,哪里有什麼主從之別,更何況我們大可以以清君側,扶助幼主為名,起兵攻伐便是。」
「陳公此言謬矣,若說兵強馬壯,當年孫儒兵鋒極銳,彼之余脈‘黑雲都’;‘武勇都’縱橫江淮,由此可見一斑,楊行密屢戰屢敗,卻能只敗不潰,廣德一戰勝之,最終撫有江淮之地,得道失道,多助寡助之別,如此分明,陳公博聞多知,尤其會不知。至于說以清君側之名,廣德乃楊渥親領之地,豈有攻打人君直領郡縣來清君側的道理。」高奉天雖然表面上謙恭有禮,可言語中卻鋒芒畢露,句句直指陳允的要害,也無怪陳允方才那般失態。
看到無法在言語上擊敗高奉天,陳允轉過身來對呂方道︰「主公,廣德一日不取,杭州便一日不安,這等亂世,其他的都是虛名,地盤兵馬才是要緊的,您可千萬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呀!」
看到下兩個重臣爭的不可開交,上的呂方也是猶豫不決。陳允方才提到的廣德縣乃是宣州的屬縣,東至浙江湖州府一百六十里,南至湖州府安吉州百二十里,北至江寧府溧陽縣百五十里,再向東行,經過獨松關,便到了杭州臨安縣,可以直薄杭州城下。錢繆未亡時,田和李神福多次出兵進攻杭州,都是從廣德出,或入湖州,或者通過獨松關,直撲杭州,錢繆也有多次出兵攻擊此地,焚毀倉廩,使淮南無法利用此地積聚糧食軍資,作為攻擊己方的出基地。呂方現在東面是大海,南面的威武軍的王審知已經通過聯姻消除了威脅,西面的江西諸州分裂,勢力微薄,而且與其相鄰的浙西諸州多半是山地,難以逾越。唯一的威脅便是北面的淮南,所以他主要的防御重點也是北面,不但在邊境地區設置塢堡,安置忠誠度較高的軍事移民,在縱深要點部署精銳的六坊兵,再加上有技術優勢的水軍,呂方有信心擊退由常潤兩州方向的敵軍,但是那個廣德縣,便好像一根骨刺,深深的楔入了呂方的側後方向,不但使湖州這個重點布防區域陷入了多面受敵的窘境,而且可以直接威脅鎮海軍的月復心之地,迫使呂方不得不在杭州保留大部分機動兵力,以應對對方可能出現的奇兵。這樣一來,一旦淮南大舉入侵,在前線鎮海軍本來就處于劣勢的兵力,就會更加捉襟見肘了,所以即使是從改變防御態勢的目的出,奪取廣德也是極為有必要的。
「但是現在是出兵的最好機會嗎?雖然台蒙和李神福都死了,可是王茂章可不是省油的燈,自己能夠迅的在江北的援兵到達之前,就能夠擊敗江南的淮南兵嗎?會不會如同高奉天所說的,自己這個外敵的出現,反而會成為消解淮南內部矛盾的誘因,那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是等待還是出擊?這一切都取決于淮南內部的具體情況,可要做出正確的判斷,自己所能獲得情報實在太少了,可惜李銳所獲得有價值的情報也太少了。」想到這里,呂方不由得嘆了口氣。
高奉天和陳允都是聰明人,他們看道呂方這等神色,便知道在屋書龍敵無現有的情況下,任何一方想要說服主君都是不可能的,最後誰能取得勝利,就要看下一步來的情報更能支持哪一方的論據了,但是現在廣陵那邊封鎖的十分嚴密,一時間沒有新的情報送達的情況下,關鍵就在那個李銳的身上了。他們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琢磨著如何說服那個李銳能夠出言說出支持自己觀點的情報來。
堂上三人正各有心思的時候,堂後進來了一名文吏,在呂方耳邊低語了幾句。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讓他們進來吧!」旋即對高、陳二人道︰「從廣陵來投的李校尉從湖州回來了,帶回了與他一起從廣陵渡江的一個太監,說有要事稟告。」
高奉天和陳允的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兩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勝負就要馬上決出了,關鍵就在那個同李銳一同逃來的太監身上,兩人都在絞盡腦汁的想著如何才能不露痕跡的把那個太監拉倒自己一邊來。
高、陳二人的行為呂方早已看在眼里,兩人的爭吵有多少是因為意見分歧,又有多少是因為權力之爭,誰也說不清楚,但是作為一個上位者,對于下屬的這種爭吵,態度也很微妙。他固然不希望如同牛李黨爭一般吵得不可開交,諸事不論是非,只論敵我;但也不希望手下抱成一團,他現在的態度就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將其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
此時外間的門打開了,外間的冷空氣一下子卷了進來,吹在三人的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方才的那個文吏引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前面那人正是李銳,跟在後面那個須半白,容顏枯槁的相比就是那個同來的老太監了。
那兩人走到呂方面前,正要俯身跪下大禮參拜,卻听到呂方笑道︰「李壯士,你我是舊交,今日也不是正式場合,這位公公乃是先帝身邊的人,這大禮便罷了吧!」
李、施二人听了,對視了一眼,還是俯身跪拜,呂方見狀,便讓一屋書龍敵無旁的文吏取了兩個木凳,讓他們坐在上面也好說話。那兩人推辭不過,只得坐下了。
兩人在這寒冬臘月里,由一路趕來,李銳倒也罷了,施樹德一個閹人,本就陽氣不足,此時早就被冷風吹得手足僵硬,渾身冰涼,只有胸月復間還有一股子熱氣。此時進得堂來,地龍里的熱氣一沖,只覺得一股子暖意往上沖,說不出的舒服,一時間竟然手足有點癢,禁不住伸手去抓撓。
「這位公公,莫要伸手去撓,你這只怕是給凍傷了,若是撓破了,只怕年年都會受凍,你且先忍忍,待會某家取些膏藥來敷上,過兩日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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