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二十三日,午後時分。
春雨過後,草木愈發顯得青翠,若是往西邊望去,還能夠看到道彎彎的彩虹。遠遠的,似乎還能夠听到轟隆的雷聲,然而此刻大興鎮的上空卻是陰雲漸漸地散去,露出碧藍如洗的天空。
郯海贛同知岳喜本的心卻晴朗不起來,望著不遠處戒備森嚴的燒鍋莊子,額頭不禁滲出汗來。
安東衛千總王全泰卻等得有些不耐煩,瞥了一眼岳喜本,道︰「岳大人,這離道台大人給的最後時限不過半日了,若是大人的管家再不出來,受到連累那可是對不住!」
不是王全泰有意怠慢他,而是雖然兩人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正五品,卻不是上下級。而王全泰沉著臉,不知是喜是怒,哪里還會顧及到岳喜本的立場?況且他奉上命而來,多少有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感覺。
岳喜本暗暗叫苦不迭,別的州縣協助守道辦差,換個「卓異」的考評或許能夠升官,他這邊別說是升官,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是兩說。
這燒鍋莊子不是別人的,正是和碩簡親王雅爾江阿府上的,管事是簡親王的老丈人崔德福。
崔德福本是雅爾江阿母親的陪嫁包衣,因生了個漂亮的閨女,被王爺收房,抬舉做了妾。他也跟著水漲船高,謀了山東燒鍋管事的肥缺。
因仗著簡王府的勢,崔德福向來是作威作福慣了的,就是對岳喜本也不過是嘴上客氣幾句,面上打個哈哈。更別說是面對岳喜本的管家了。
崔德福哪里會有好臉色,他臉一撂,怒道︰「笑話!當爺是什麼人?岳喜本他玩女人玩迷瞪了?什麼‘好漢不吃眼前虧’,爺就不信了,誰還能將咱們簡王府的產業抄了不成?!」說到這里,崔德福對旁邊幾個彪壯地漢子喝道︰「可都準備齊當了?別掉爺的鏈子!」
有個藍衣的漢子略帶不安。猶豫了一下,低聲勸道︰「二叔,外頭是官兵呢……!這鬧騰起來……啊,是不是?要不……咱再思量思量?」
崔德福冷哼了一聲︰「怕啥?咱們主子。是被欺負的主?連太子主子都不怕,更不要說是個郡主額駙了!!況且,哪里有容咱們思量的余地,這幾日里,各地的燒鍋莊子封了多少?糧食都抄到縣衙去了,沒有糧食。拿狗屁釀酒?!——張家口那邊可以還催貨呢!」
也該崔德福倒霉,換作其他人來。
他抬出王爺地牌子,或許能夠嚇唬一陣。偏生遇到的是王全泰,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此時的王全泰,已經不再為了那三年「卓異」的考評心熱了,因為家主給他地信中提過。讓他好好協助道台大人辦差,待差事畢就許他辭官,去廣州做王家生意的管事。
王全泰早就羨慕南邊幾個堂弟的無拘無束。曾抱怨了好幾回,但是因要顧及家族這邊,只好在衛所熬著。眼下,他幾乎沒有想要離開的心思了,卻收到家主這樣的信。這使得他明白,這個差事並不是原來所想的那樣簡單,否則家族那邊也不會預先給他安排出後路。
王全泰早已做好了應付地準備,面對燒鍋門口那幾個叫嚷的管事,理也不理,回頭對跟來地三百官兵道︰「兄弟們,這是郯城縣最後一個燒鍋莊子,封了後咱們就算了了差事,回去找大人結算銀子,今晚打牙祭,我請兄弟們喝酒!」
大家這幾日一路忙著,都乏得不行,士氣就有些低靡,而眼下听了這話,軍心為之一振,都不禁歡呼出聲。
崔德福原本以為只消推出幾個管事、抬出王府的招牌,嚇唬嚇唬他們,便能喝退眾人,誰想到對面領兵的竟是油鹽不進的愣頭青!他氣得不行,也不在後面壓陣了,甩開袖子三步兩步走到前面,一挺胸一掐腰,喝道︰「爺看哪個敢封我們王府的莊子!!」
王全泰看到崔德福時不禁一愣,隨後回頭大笑道︰「兄弟們,瞧瞧,咱們打哪多了個爺出來?而是還是個兔兒爺,就是歲數老了點!」
眾人聞言,轟然大笑。這崔德福雖然年近四十,但是面色白皙,容顏俊美,嘴上雖然有幾根胡須,但是稀稀落落也看不真切;衣著甚是考究,而這行為舉止又略帶女氣。
崔德福听了這話,氣得滿臉通紅,指著王全泰說不出話來。
王全泰既拿定了主意,哪里還會與之廢話,哼了一聲,揮了下胳膊,冷聲道︰「查!封!」
燒莊這邊雖然也湊了兩百青壯,但哪里是這些兵丁地對手?崔德福見官兵已經沖進莊門,不由大急,慌忙叫人繼續攔截,就听王全泰高聲道︰「妨礙辦差,襲擊官兵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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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陰縣縣衙,大堂。
望著大堂上堆積如山的糧食,梁順正不覺絲毫欣喜,反而擠出兩滴老淚來。旁邊的師爺見了,不解,問道︰「大人,這是何故?」
梁順正擦了擦淚道︰「本老爺是後悔啊,後悔萬分!這燒鍋之害眾所周之,而今正是缺糧之食,糧價上揚已逼得百姓無法安生!若是老爺我能有曹大人這個魄力,哪怕只除了本地一縣之禍,就算這烏紗不保,也不枉白白地做了六年地父母官!」
那師爺瞄了他幾眼,不置可否的嘆了口氣,半晌卻道︰「听大人說曹大人少年顯位,而今捅了這個大簍子,怕有礙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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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道台衙門,書房。
已經是黃昏時分,天邊紅霞漫天。白日的喧囂漸漸沉寂,城里顯得分外的安寧。然後,道台衙門中,曹卻心急如焚地等待著。
雖然初瑜打發人來催過兩次,但曹還是沒有心思回內宅用飯。吳茂那邊,已經遵照吩咐。準備來十數馬匹;吳盛這里,挑選的青壯家丁也是準備隨時出發;幾位師爺,帶著幾個文書典吏,也在衙
著。
七天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如今就差那一紙文書。若是不能得到。那他只能選擇下下之策。想到那樣的後果,說不得就要往盛京與永慶作伴去,他心中不禁生出荒唐之感。但是,依舊是沒有半分半毫地悔意。
大丈夫當世。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隱隱地听到馬蹄聲響,曹立時從座位上起身,走到堂前,向大門方向望去。
隨著「蹬蹬蹬蹬」的腳步聲,風塵僕僕的魏黑疾步行來。見到曹那刻,臉上露出笑意。曹心中松了口氣。道︰「魏大哥!」
魏黑將身後的包袱扯下,雙手遞上︰「公子,這是先生所交之物!先生說了,他這身子骨不好折騰,不能同老黑一起回來。約莫要遲兩日!」
曹點頭接過打開,里面是只木匣。木匣里面是一尺來高,兩尺來長的公文。上面蓋著山東布政司的印鑒。
公文地內容只有兩個,一是打三月二十四日起到六月二十三日這三月間,州各地糧行米鋪,不得以高于二月米價三成以上的價格銷售,否則一經檢舉,立時查封商鋪,收沒全部米糧及其銷售所得;二是因州各燒鍋莊子自願以平價將所儲米糧賣給地方官府,免收未來三年的燒鍋稅。
這第一條確實是惠民的,第二條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那些有權勢背景地大燒鍋莊子,有幾個是會上稅的?當然,對于那些老實經營、靠著燒鍋莊子糊口的人家,這三年免稅也是他們營生暫時受損的彌補。
曹叫人將公文給文房那邊送去,而後問魏黑道︰「魏大哥,你們是哪天到濟南的?先生他可是累著了,現子如何?」
魏黑想了想,回道︰「是十九下午到的!這一路快馬疾馳,每日在驛站只歇兩個時辰,先生累壞了,說是往後再也不尋思騎馬了,還笑著說要向公子討要個舒坦地馬車呢!」說到這里,頓了頓道︰「公子不必擔心,先生返程是坐馬車的,老黑瞧著先生只是勞乏些,歇歇就好地,有莊家兄弟跟著,三兩日就會到!」
州到濟南將近六百里,就是曹上次述職後回來,也用了將近四天。莊先生,卻只用了三天不到。
「魏大哥可隨先生去布政司衙門了?侯居廣為難先生了?」曹將魏黑讓進書房,喚小廝送水上來,隨後問道。
魏黑也是渴的急了,直接舉著茶壺喝了半壺,隨後回道︰「是隨先生去了,但是因在外頭候著,並不知曉詳情!」
曹這些平抑糧價的前提,就是要拿到布政司這個文書,做到師出有名。原本他是要親赴濟南的,但是被莊先生攔下,畢竟州這邊事情繁多,若是真遇到變故,還需要曹拿主意。
「魏大哥是前日啟程的?」曹問道。
魏黑點點頭︰「前下午,幸好是關城門前,布政司那邊送來文書,要不老黑就要明日才能回來了!那個布政司大人也不是個痛快人,先生到達濟南當晚便去了衙門,足足在里面待了兩個時辰。回到客棧後,先生等了一天,也不見布政司衙門那邊有動靜,再去求見時,卻道布政使大人去泰安府里,不在濟南!先生臉色黑得煞人,回到客棧寫了封手書,老黑送到布政司衙門。這次卻是巧了,那個大人第二天下午親自來客棧見先生,兩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好一會兒,那大人走後不久就打發人將公文送來,先生方松了口氣!」
雖然魏黑講述起來,看似波瀾不驚、平淡無奇,但是曹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看來,最初地設定失敗了。一份燒鍋莊子采買人的口供,一份官倉出入庫記錄,一份官倉平價打民間收米的條子,一份東兗兩州六縣米價記錄,一份酒糟,這是曹讓莊先生帶去濟南地。
先是實話實說,請侯居廣答應下公文,若是他執意不肯的話,那就讓他瞧瞧這些東西。
沒想到侯居廣卻是滾刀肉,看來他是曉得那些鍋燒莊子的底細,認定了曹不敢將事情捅開,才這般有恃無恐。
莊先生最後寫給他的,定是其他的把柄了,怨不得莊先生不讓自己去濟南,看來是不想自己與主官撕破面皮。
眼下,卻不是為了紕漏惆悵的時候,曹待文書房那邊抄錄好文書後,加蓋了州守道的印鑒,打發吳盛等人立時出城,連夜將公文下發到各州縣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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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河正在院子里埋頭干活,他是個木匠,全家六口全憑他的手藝吃飯,日子過得很是艱辛。他的閨女見爹爹滿頭是漢,端了碗涼水來︰「爹,喝口水!」
趙河放下手中的活計,接過一口飲進,想起前些日子賣女兒的經歷,不覺心里發酸,使勁揉了揉閨女的頭發。如今,糧價高漲不停,若不是那日遇到恩人,給了些銀錢,他們全家怕只有喝西北風的份了。
正想著,就听門口腳步聲想,趙河抬頭望去,原來是鄰居老周。老周滿臉喜色,沖趙河嚷道︰「趙兄弟,快,糧價跌了,大家都拿著口袋去買糧呢!只是要帶戶籍文書,按照人頭買呢!」
趙河只道自己听錯了,一時沒醒過神來。
老周笑著說︰「俺是告訴你信了,可不敢耽擱,俺這就回去找你嫂子要口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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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城里,因平價售糧,也是一番熱鬧景象。
曹站在書房前,心中隱隱帶著絲興奮。平抑糧價,不過是個開始罷了,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