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流星迅疾無聲地劃過夜空,拖出一道燦爛的光華。顧雲臻仰頭間看見,雙眸中有光芒一閃,終于下了決心。
他正要抬腳往屋內走,忽見阿蘭從一邊的廊下走過來,嬌聲喚道︰「小侯爺。」
顧雲臻忙將銀票塞到靴筒里,方直起身,阿蘭已卷著香風來到他身邊,挽住他的手,笑道︰「小侯爺原來是到這里來了,大家都找你呢。你不在,奴家也沒力氣唱曲了。」說著便將顧雲臻往屋內拖。
顧雲臻回到屋內,里面已鬧得不象話,譚魁身為堂堂兵部給事中,居然橫臥在了一名歌伎的腿上。顧雲臻眉頭微皺,用目光搜尋那名姓秦的吏目,可找了兩圈,都未見他的身影。此時譚魁又撲過來,拉住他的手笑道︰「小侯爺,你可太不厚道了,想撇下我們和阿蘭私相授受嗎?來來來,大家各罰小侯爺一杯!」
眾官擁上前來,顧雲臻推了這個,推不掉那個,愈覺心中焦慮,靴筒里的銀票似一團火灼烤得他不得安寧,偏一時月兌身不得,急匆匆間又被灌了十幾杯。他漸覺天旋地轉,倒在阿蘭的懷中,听得眾人在耳邊笑︰「小侯爺醉了!干脆在阿蘭的香閨中過夜算了!」「這可不行,紀陽侯知道了,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隱隱約約,顧雲臻听見阿蘭在喚來一名丫環︰「好生侍候著,將小侯爺送回去。」
馬車顛簸得很厲害,顧雲臻的胃翻江倒海,大吐特吐,也未看清在身邊侍候自己的人是誰。回到顧府,管家恰好在大門值夜,見他被春風閣的車子送回來,還一副爛醉如泥的樣子,不由抹了把冷汗,忙囑咐下人們不許多嘴,悄悄將他送回了院子。
顧雲臻這一醉,直到第二天陽光穿透了窗欞,照在他的臉上才醒過來。他看了一眼屋角的沙漏,嚇得趕緊跳下床,也顧不上洗漱,急匆匆趕往宮中。
這日兵部值房里仍是一片凌亂,譚魁等人倒是早已到了,見顧雲臻神色萎靡地走進屋子,不禁都擠眉弄眼,只當著柳之亭的面不好調笑。
顧雲臻這日仍舊負責搬運帳冊,搬過幾趟後,那名秦吏目已挪到屋門口,顧雲臻裝作一不留神,手中堆得高高的帳冊便「嘩啦」一下歪倒在地,他「哎呦」一聲,笑道︰「太多了,這位可否幫幫忙?」秦吏目點頭哈腰道︰「小侯爺有命,自當效勞。」
二人撿起地上的帳冊,出了值房,其余人都忙著埋頭對帳,沒有人抬頭看上一眼。
由兵部值房往文史館的路上,不時有緹騎郎和內侍們經過,顧雲臻一直不好拿出靴筒內的銀票。直至搬到第三趟,時近正午,太陽暴烈,四周再無旁人,顧雲臻才尋到機會,叫住秦吏目︰「秦大人。」
秦吏目回頭笑道︰「小侯爺,有何吩咐?」
顧雲臻彎下腰,想從靴筒中模出那張銀票還給他,可掏了幾下,靴筒內空空如也,那銀票已不知去向。他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面色發白,愣在了當地。
秦吏目等了一陣,見他並無吩咐,不由笑眯眯道︰「小侯爺,若是覺得太熱,您在Yin涼地先歇會兒,下官先行一步。」說罷抱著帳冊施施然而去。
顧雲臻將渾身上下模了個遍,仍找不到那張銀票,只覺一顆心似入了冰窖一般,偏頭頂的太陽又酷辣辣的,烤得他一陣陣眩暈,豆大的汗珠滴在腳前的青磚上,作響。
他呆立良久,猛地跳起來,沖出宮門,打馬回了顧府,直沖進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個遍,哪里還能找到銀票的半點影子?
※※※
七月上旬是鬼月,朝中官員每日也早早散朝。顧夫人素來心虛體弱,若在往年,顧雲臻定會承歡膝下,夜夜陪在她身側,可這回兩母子為了向顧宣請罪的事情拗上了,顧雲臻遲遲不肯認錯,且日日悶在院子里,不知忙些什麼,顧夫人則郁郁寡歡。
所幸其華每日仍到瑞雪堂,和素梅青鳳等人說說笑笑,結伴穿針引線,顧夫人看著滿堂嬌容,郁悶的心情才略得抒解。
這日已是七七節,因為要拜見新的紀陽侯夫人,顧府各位姑女乃女乃家的表小姐們也都來了,眾人搭好乞巧樓,陳列了花果針線,焚香列拜。
其華在孤獨中長大,往年相府幾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過乞巧節時,她只能爬在樹上遙遙看著,此刻觸景生情,不禁心生淒然之感。
表小姐們倒都是極開朗的Xing格,列拜之後,嘻嘻哈哈地來推其華。其華自顧夫人口中得知顧家的姑女乃女乃們多嫁給戍守邊關的武將,有的更是滿門忠烈,對表小姐們多了幾分敬重,便也將心頭的那一點自憐自傷拋開,隨她們花下乘涼,裁詩吟詠。
輪到其華,眾女都目不轉瞬地看著她,等著欣賞相府小姐的詩才。其華雖然自幼愛看書,但從沒有入過學,更沒有參加過世家小姐們的詩會,詩詞方面是不擅長的,正搜腸刮肚,站在她身後的紫英悄悄塞了個紙團入她掌心。其華借著俯身去撿掉在地上的帕子,飛快地掃了一遍,直起身道︰「有了!」
她正要執筆寫出,素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道︰「夫人,不、不好了!」顧夫人嚇得一哆嗦,話都說不出來。素梅哭得稀里嘩拉,管家已在外面跺腳,大聲道︰「夫人,不好了,外面來了很多兵,說小侯爺犯了事,要帶去大理寺問話。」只听「咕咚」一聲,顧夫人雙眼一閉,暈倒在地。
表小姐們慌作一團,其華也驚得手腳發軟,直到紫英暗中掐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來,想起宮中嬤嬤們曾教導過的當家主婦如何應對突然變故,急忙站起身來,喝令僕人們不許亂動,用力掐上顧夫人的人中,待她悠悠醒轉,扶著她趕往前堂。
※※※
二門外已亂成了一鍋粥,顧夫人撲到前堂,正見顧雲臻被大理寺的人帶上馬車。她哭著追出府門,顧雲臻只來得及回頭說了一句︰「娘,我想還給他的,可不知怎麼就不見了,您相信我……」便被押入馬車,車門一關,絕塵而去。
馬車去遠了,顧雲臻忽從車窗中探頭出來,帶著哭音叫道︰「娘,您相信我,真的是不見了……」
顧夫人眼見馬車遠去,哭倒在塵埃里。顧宣這時也一身便服趕了出來,扶起顧夫人,顧夫人揪住他衣襟大哭︰「定昭,你一定要救救雲臻!我可憐的兒子,究竟犯了什麼事?定是遭人誣陷,他可是再老實不過的孩子啊!」
顧宣勸道︰「大嫂莫急,既沒有發明旨,便有轉圜的余地。」他將顧夫人交到其華手中,轉身去尋大理寺來傳話的人。
大理寺來傳話的人正磨磨蹭蹭,顧宣將他讓到書房說話,塞了些東西入他手中,這人方道︰「侯爺,柳相和鄭相的人為了兵部這些年打造兵器的帳目吵到了陛下面前,偏查帳時發現帳冊丟了許多本,這些年支出的近千萬兩銀子成了一筆無頭帳,陛下震怒,命我等查清此案。當初查帳時,帳冊也過了小侯爺的手,偏有戶部的吏目咬出來向小侯爺進貢了一萬兩銀子,這才請小侯爺過去說清楚此事。侯爺放心,只要小侯爺沒有收這筆銀子,這兵器帳冊的事,定與他無關。」
顧宣又塞了些東西入他手中,他自然心領神會,將藏在袖中的卷宗取出來。顧宣看過,點頭道︰「多謝劉大人。」
其華扶著顧夫人在書房外听得清清楚楚,待大理寺的人走後,顧夫人拉著顧宣哭道︰「定是柳鄭二黨之人互相攻訐,拉雲臻下水。」
顧宣嘆道︰「大嫂都看得清的事情,雲臻這個傻小子,怎麼就看不明白!」
顧夫人道︰「一萬兩銀票之事定是誣陷,我的兒子我清楚,他絕不會收這等不義之財。」顧宣猶豫了一下,道︰「大嫂,我也相信雲臻不會收人家的銀子。可是這事,唉……」
顧夫人追問,他才道︰「卷宗說得明白,當初那吏目塞銀票給雲臻,春風閣的阿蘭姑娘正好出來如廁,躲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顧夫人像被一桶冰水澆在頭上,驚得面色雪白,若非其華扶住,她險些又要暈倒。她怔然良久,膝頭一軟,竟要向顧宣跪下。顧宣嚇得趕緊扶住她,道︰「大嫂莫急,我一定會救雲臻出來,只是現在人證鑿鑿,實在有點困難,您給我點時間,容我想一想萬全的法子。」
其華抬頭看向顧宣,他的語氣此刻是焦慮萬分的,但那雙眸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幽深平靜,許是感覺到了其華的注視,說話間他瞥了她一眼,黑眸中冷冽之氣一閃即逝。
那夜在水榭二樓偷Ting到的話忽地浮現耳際,絲絲寒意自其華肌膚襲上來,心不停地往下沉。
原來如此,好毒辣的Yin謀!用貪賄罪名構陷雲臻入獄,真正的目的,只怕是想引出顧顯留下的那個人和那筆錢吧?
這個人,如果真是顧顯留下來暗中輔助雲臻的,那麼一定是他身邊很親近的人……不行,絕不能讓他輕舉妄動!他不被引出來,雲臻才能安然無恙……
她胸口本似有一團爛棉絮堵著般難受,這刻忽然清醒過來,盯了顧宣一眼,扶著顧夫人慢慢走向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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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顧府已亂成了一團,表小姐們守在二門處等消息,見其華扶著顧夫人走回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怎麼了?究竟出什麼事了?」
其華將顧夫人交到素梅手中,轉過身來,喝道︰「管家!」
管家渾身是汗地跑進來,道︰「五夫人,有何吩咐?」
其華冷笑一聲,道︰「把大門給我關緊了,所有人都叫到內堂來!一個都不許拉掉!一個都不許出去!誰若是有異動,就給我捆了!」
管家不禁愣住,表小姐們也都投來疑惑的目光。此時其華站在廊下,一襲素淡的青衣,風將她的裙袂吹得颯颯舞動。她凝眉而立,仿佛激流中的岩石,自有一股巋然不動、慨然如山的氣度。
管家這段時間雖見其華學著管事,但她萬事都是淡淡的態度,且都要請示過顧夫人後才做決定,不禁在心中頗有幾分瞧不起這位相府的大小姐。此時見她面寒如水,沉靜發令,這才覺出幾分畏懼和不安來,慌忙傳令下去。表小姐們看著其華的目光,則都透出幾分欽佩和羨慕。
眾人卻是不知,其華從未經歷過這種事,這番作態已是撐足了全部的勇氣,雙手也在隱隱顫抖。她竭力回想當初在相府中看到三夫人治家時的凌厲氣魄,不停地在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努力不露出一分膽怯來。
顧夫人也被驚得抬眸看來,顫聲道︰「之華,你這是……」
其華上前扶住她,輕聲道︰「大嫂,先前雲臻被押走時,說了句什麼話?您還記得嗎?卷宗說銀票他當時是收下了,但他說想還給人家的,只是後來找不到了,那這銀票究竟是在哪里不見的呢?」
顧夫人得她一言提醒,頓時一個激凌,顫聲喝道︰「來人!把大門二門全給我封了,一個都不許走出去!我今天定要審得清清楚楚,查出顧府的內Jian來!」
她像突然間恢復了全部的力氣,在素梅搬來的椅中端然坐下,看著滿堂僕婦,冷冷一笑,「我知道,你們素日里稱我是泥菩薩,可就算是泥菩薩,也總有幾分泥Xing子!敢出賣主子,到時你們便知我是泥菩薩,還是閻羅王!」
※※※
顧宣換了天青色長袍,伏在案上,目光專注地落在一幅輿圖上。看了許久,他笑了笑,直起身來,道︰「差不多了,叫阿九再往回收一收,現在還不能逼得太緊。」
葉元成方點了點頭,顧十一匆匆進來,臉上神情十分古怪。
「怎麼了?」顧宣問道。
顧十一自己先笑了一下,道︰「侯爺,您這位夫人,可真厲害。」
「哦?」
顧十一細述了內堂發生的事情,笑道︰「她一句話,便讓當了幾年泥菩薩的大夫人發了威。現在大門緊閉,說是要查內Jian。不但跟著小侯爺的人都被關了起來,表小姐們也暫時不許回去,連帳房的先生們都不能幸免,這會正傳葉先生去,估計也得關起來。她和大夫人決定了,一日不查清那一萬兩銀票的去向,便一日不放這些人出來。」
顧宣與葉元成互望一眼,都自對方眼中看到幾分驚訝之意。顧宣笑道︰「我去看看。」
顧十一忙道︰「侯爺,大夫人正在火頭上,我有幾年沒見她這麼發火了。眼下正叫人傳葉先生,葉先生還是去一下為好。」
葉元成挪動肥胖的身軀,自「吱呀」作響的竹椅中站起來,道︰「那我就趁這機會休息幾天。定昭,你尋個時機,去找蘇理廷說話吧。他這個女兒,倒與他一樣的厲害,咱們以後可得多長幾個心眼了。」說罷蹣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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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院一番清查,關了數十人,直到子時諸事方畢。其華守著顧夫人,服侍她服了安神的藥,見她睡去,又安撫了一番受了驚的表小姐們,這才回到賞梅閣。
顧宣正斜躺在外間的竹榻,見她進來,目光冷冷地盯著自己,便卷了書,道︰「怎麼了?擔心雲臻?」
其華只是盯著他冷笑。顧宣放下書,認真道︰「我那日便提醒過他,不要卷入柳鄭二黨的爭斗,你也親耳听見了的。唉,他也太不小心了,這事現在非常棘手。」
其華沒有理他,走進里間,坐在銅鏡前取釵環。顧宣跟著走了進來,斜靠著妝台,用審視的目光看了她一會,笑道︰「怎麼?心疼了?你求我,對我好一點,我便去救他。」
其華自顧自取了釵環,也沒趕他出去,對著銅鏡笑了笑,道︰「我才不求你,我知道你肯定會救他。」
「哦?」顧宣意味深長的目光凝在她的臉上,淡淡笑道︰「是嗎?」
其華轉頭直視著他,也淡淡笑道︰「不是嗎?」對視良久,見顧宣唇邊的笑意漸漸支持不住,她方閑閑道︰「他是你唯一的佷子,你不救他,誰會救他呢?」
顧宣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大笑道︰「夫人有命,相公我焉敢不從?」他悠悠然走到外間,躺回榻上,繼續握著書看,嘴角猶自帶著笑,只眸中光芒一閃,看不出是喜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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