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雨勢越發的大,風也大,風雨吹打庭院角落里的翠竹,窸窸簌簌的響。便在這風雨夜里,秦子檀在監押他的獨院里解下腰帶,懸梁自盡。待看守發覺時,尸體已涼,搶救不急。
林縛听到回稟,披衣坐起來,下床走到宋佳歇息的廂房,看她坐在窗前,桌上的火燭只剩殘芯將熄,想必是枯坐了一夜未睡,走過去握住她冰涼的手。
「他曾師從我爹爹三個月,我爹爹不喜他的自負,終是不歡而散。其後誰也不曾提這樁事,遂無人知道他與宋家的淵源……」宋佳說道。
「他想詐降,但他看錯我不是那種求賢若渴之人;如此結局,對他來說,也許不能算壞,」林縛微微欠著身子,托起宋佳柔女敕如荑的下頷,看著她迷人而清澈的眼眸,輕聲說道︰「我會讓人擇處墓地將他安葬,也會讓他忠誠于奢家的名聲傳回晉安去……」
將宋佳扶上床歇息,林縛睡意全無,從走廊穿過,走到外院的侍從室,听到侍衛在里間正談論秦子檀懸梁自盡的事情。
淮東與浙閩叛軍纏打這些年,忠于舊主、寧死不屈的八閩悍卒將勇,遇到不少,但秦子檀從楠源溪押來,幾天時間里都沒有什麼異常,偏偏到甌海的第一夜就懸梁自盡,當真是叫人琢磨不透頭腦,也怪不得侍衛在房間里談論此事。
秦子檀也許是有詐降之意,也許是僅僅沒有死志;林縛能容秦子檀不死,但他總不能用一個與淮東格格不入的人物——宋佳從屏風後走出來,便是將淮東的底牌亮給秦子檀看。
林縛、宋佳都能料到秦子檀會起意自盡,但想到這結局對他來說不能算壞,便都保持沉默。
林縛走進侍衛室,在房子里歇息的夜班侍衛慌手慌腳的站起來迎,林縛單將陳花臉叫出來,對他說道︰「秦子檀算對奢家盡忠而死,那些不必要的議論就不要有;替他在甌海城外尋一處墓地安葬,不張揚,也莫太隨便……」
這年頭就講究一個「各事其主、各忠其事」︰秦子檀給狼狽捉俘,淮東軍諸將都看他輕賤;但秦子檀懸梁自盡的消息傳出來,淮東軍諸將又都覺得他對舊主忠義,是品德堅貞的家臣,大多數人都替他惋惜。
不管如何,在血腥亂世,秦子檀懸梁而死,便如大河里激起的一朵小浪花,過了幾天就平息下來,沒有幾人再談起;浙南戰事雖說暫時告一段落,但是永嘉府在戰後事務額外的忙碌,林縛一時也月兌不開身,便留在甌海。
回浦、溫嶺兩縣原屬台州府,但台州府僅收復這兩縣,林縛自然不會節外生枝,索性一並置入永嘉府管轄。
永嘉城殘破不堪,又過于深入楠溪江河谷之中。
淮東因水得勢,船大且堅,地區核心城池自然設于江水之畔,林縛決定將永嘉府治設于南岸的甌海城,向江寧舉薦胡致庸出知永嘉府事,周同經崇城步營指揮使兼督永嘉府地方兵備事。
林縛同時又決定在永嘉江北岸,在楠溪江匯入永嘉江的西汊口開闊河谷地帶新置永嘉縣,原永嘉縣城整肅改為駐軍使用。在永嘉江上游的溫溪江與永嘉江相匯的河汊口征用民寨,築成防壘,駐入精兵,以拒上游在青田縣駐守的浙閩軍。
永嘉江從溫溪江口而上,水流湍急、地勢落勢大、灘險又多,兩岸地勢又險。無論是浙閩軍沿永嘉江從青田往下游打,抑或淮東以溫溪寨為依托逆往上游打,都異常的困難。
除了溫溪之外,永嘉府又在溫溪江與楠溪江的分水嶺,即楠溪源河谷西面的大柏山征用山寨築壘,駐以精兵,封鎖括蒼山西麓,從仙居、縉雲等縣進入永嘉的山路——山路險峻,僅有半數路途有相對開闊的河谷可走。也是到這時候奢家的資源幾乎給榨盡,不然浙閩軍沿這條險道多築幾座防壘,永嘉守軍撤退時就有接應,絕不可能會敗那麼慘。
浙閩兩郡,崇山峻嶺分布極廣,將地形切割得零碎。通常情況下,淮東軍從近海平原攻入浙郡月復地,要麼沿錢江西進,要麼從嵊州往,要麼河谷地勢太險,易守難攻,要麼就直接給崇山峻嶺封死。
「後期從永嘉直接威脅浙閩軍之東線,難度很大,這個任務應交給嵊州方面;永嘉駐軍除了防備浙閩軍從永嘉江、椒江上游打來之外,主要就是越過飛雲江,進逼蒼南,進逼閩北……」林縛將在永嘉的主要將領都召集過來,分析當前浙南的軍事形勢,「浙閩山多路險,地形破碎,歷來除西線走仙霞嶺使浙閩兩地相接之外,在東線沿海有條狹長的沿海走廊。從晉安府霞浦繞過太佬山東麓,從分水關可過進入永嘉府蒼南縣境內——我們可以將這條通道稱之太佬山走廊。若沒有東海,太佬山走廊可謂其險無比,當頭封住蒼南或分水關,浙南兵馬將無從南下。但由于太佬山走廊面臨東海,如此狹長、缺乏縱深的地形,就是致命之地。我淮東水營戰船,在這狹長達兩百里的走廊里,特別是在霞浦縣境內,能找到有數十處易登岸地點,隨時能將這條走廊掐斷……」
「浙閩軍要是不想失去蒼南這塊深入到永嘉境內的伸出地,就要沿太佬山走廊建立針對沿海登陸的密集防寨,以防蒼南後路給斷,」唐復觀听著林縛分析,疑惑問道,「末將覺得不解,為何奢家這次不果斷將蒼南棄了,全線退守霞浦?」
「奢家大概也沒有想到楠溪源河谷之役會敗得如此之慘,」林縛接過話頭說道,「要是讓溫庭瑞、秦子檀從永嘉多帶五六千精銳逃去仙居、臨海,就會發過來形成敵聚我散之勢。不要小看這五六千人馬,除了浙閩軍兵力增強外,關鍵還是士氣。浙閩軍士氣不受重挫,不受到狠狠的打擊,除了溫溪、大柏山要增加駐軍外,我們還要重點防備椒江下游,防備浙閩軍從仙居、臨海沿椒江下來打突襲!這樣的話,我們在浙南的確聚集不了太多的兵力去進逼蒼南。再者奢家放棄蒼南,閩北的形勢也會非常的難看。蒼南還處于山岳包圍之中,從北面平陽只有一條相對開闊的道路能進蒼南。棄了蒼南,太佬山走廊任何一處都會面臨我淮東軍水路兩線夾擊,特別是福鼎灣,能直接將我淮東水營的大型戰船送入六七十里的縱深——可以很肯定的說,只要西線不出現反覆,奢家在東線沒有翻天的機會。」
高宗庭坐在一邊听林縛與諸將分析形勢,忍不住微微點頭︰奢家棄陸走海,將一盤殘局走活,還幾乎奪了整個浙郡,但奢家在東海上的優勢給淮東全面超越之後,就注定扳不回主動了。
無論是兩浙,還是東閩,縱深處遍布崇山峻嶺,路絕徑險,使得浙閩軍控制並依賴的核心地區幾乎都集中在狹窄又相對分散的近海、沿海地區,在地形上十分的淺薄。
一旦失去對東海的控制,浙閩軍核心地區幾乎就暴露在淮東的兵鋒之下。而且一旦給攻陷一處,通常是一片區域就失去連貫,斷成首尾不能相顧的數截。
這在兵事上稱為死形,弈棋時又稱缺乏氣眼的死棋。
有如這場浙南戰事,浙閩軍的台州守軍與永嘉守軍,一在樂清北、一在樂清西,但就是因為樂清給淮東軍佔領,台州與永嘉就給險峻的北雁蕩山、括蒼山等崇山隔開,要繞四百多里峻險山道,才能相互支援,最終淮東軍只需少量兵力鎮守溫嶠,監視北面的台州守軍,就能集中兵力,放心的攻打永嘉守軍。
這種被動的地形,浙閩軍如何能勝?
「那接下來怎麼打?是猛攻閩北,直搗奢家老巢,還是將主要方向放在嵊州?抑或直接在上虞聚集兵馬,渡過曹娥江,直接圍打會稽……」陳定邦問道。
「奢家在東線全面收縮,」林縛耐心解答諸將的疑問,說道,「其東線以東陽縣為重心,仙居、臨海、天台、縉雲四城,構成其東線左翼,諸暨、會稽構成其東線的右翼。但奢家在浙西的兵力,差不多也是以淳安為中心,富陽、臨水等城為左翼,信州等城為右翼。其東西線最重要的餃接點,就是在富陽。切斷富陽,奢家在浙郡的東西兩線想餃接起來,就要從衢州、信州那邊多繞六七百里路。錢江水道給封鎖了,想必浙北諸將也不會讓淮東軍借道直接攻打富陽;那我們就在上虞、在曹娥江東岸,聚集兵馬,做好打會稽的準備……打下會稽,同樣也能切斷奢家東西兩線的聯絡。」
「一旦我們在上虞大肆集結兵馬,做出打會戰的準備,奢家必然要就近從富陽抽兵加強會稽,我們一時間怕是難打下會稽——豈不是幫著浙北那些人的忙?」周同問道。
「正是要如此!」林縛笑道。
不幫浙北減輕壓力,江寧那邊怎麼可能將董原調走?林縛也是防備董原調走之後奢飛熊會冒險從浙北突破,所以才放棄先進逼閩北,將兵力往明州府集中,即使浙北出什麼變故,淮東軍去援,也只要渡過錢江,相對要快得多。
這時候江寧主要靠江寧、丹陽、平江、維揚四府的稅賦撐著,林縛這時候可不敢讓丹陽、平江兩府給浙閩打殘了。
當下,林縛就宣布對浙南兵力部署的調整︰駐守永嘉府以崇城步營為主,浙南戰事里受傷將卒治愈,將優先補允崇城步營,使崇城步營擴編到五旅一萬五千卒。甚至不需要崇州支持軍械,僅靠繳獲的兵甲也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擴編。
新浙南軍正式編入浙東行營軍,以表明永嘉府整體納入浙東制置使司的轄防區,浙東行營軍總兵力增加到兩萬四千卒,除陳定邦率五營浙東行營軍協防永嘉府外,其余兵馬,包括唐復觀、左光英所部,都率林縛悉數進入明州府。
這樣在永嘉府以及夷洲,兵力以崇州步營、靖海第一水營以及浙東行營軍一部為主,約有兩萬四千余兵力。不僅要駐守永嘉府及夷洲島,還要從水陸對閩東沿海地區保持進逼、擾襲作戰。
在明州府,則以長山營、浙東行營軍主力、第二水營、第三水營一部為主,約有兵力五萬余人,主要駐守明州府,從嵊州、上虞保持對東陽縣及會稽的軍事壓力。除此之外,淮東在明州府編入工輜營的輜兵總數也達到四萬眾。
浙南戰事剛打完,林縛可沒有讓奢家松一口氣的意思。因為蒼括山、天台山等山岳阻隔,也就不利林縛組織兵力在南線在打消耗戰,那就將消耗戰轉移到明州府,沿曹娥江對會稽發動攻擊,地形平坦,淮東軍又佔有控制曹娥江的地利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