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大亮,少女才在刺目的陽光中迷迷糊糊地醒來。
木屋向陽處,已經被打開一道狹窄的門戶,幾塊一端沾染了泥土的木板,就亂七八糟地橫在門口不遠處。
少女揉著眼楮走出小屋,只見昨夜的篝火堆上余燼裊裊,怪人和小獸卻早已不知所蹤……
盡管少女足夠小心,四天之後,身上衣裙依舊又破爛了幾分。還好浮雲山頂就在眼前,那兩座相對而立的巨峰高聳入雲,通體雲霧繚繞,更有七彩霞光隱隱閃爍。
少女面露興奮之色,再努些力爬上山頂,半只腳就算邁進了仙家大門!
疲憊的身軀中突然涌現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少女攀登的速度快了一小半,連翠色長裙連連被山石菱角和樹枝灌木劃破,都沒有注意到。
離山頂還有三百來步,一陣古拙的琴音傳入耳中,少女一愣,就不再理會,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唯一能登上山頂的幸運兒。
又攀爬了百多步,少女清晰地听到斷斷續續的人語,臉上興奮神色更濃……
「好你個登徒子!竟然半路甩開本姑娘,我今天跟你沒完!」
少女爬上山頂,一眼就看到孤零零坐在人群之外的黑披風怪人,滿肚子怨氣頓時沖上腦門,想也不想地沖到怪人跟前,指著怪人的鼻子就大罵起來!
怪人無動于衷,少女卻突然脹(蟹)紅了臉。
山頂上百多人幾乎同時止住談論,神色各異地打量少女破爛的衣裙,以及少女身邊泥雕木塑般的怪人。
「看什麼看!沒見過漂亮姑娘啊!」
少女惱羞成怒,雙手叉腰,惡狠狠地與眾人對視。
眾人哄然大笑!如此刁蠻潑辣的女子,不大可能被那一看就知道孤僻怪異的黑披風小子佔到便宜。就算真發生了什麼,以少女的脾氣,恐怕也不會僅僅是指著怪人鼻子叫罵那麼簡單。況且,少女喝罵怪人時雖然滿臉氣憤,卻終究掩蓋不住對怪人那絲若有若無的親昵,說是嗔怪,倒也差不了多少。
「哼!不知廉恥!」
一聲鄙夷的冷斥夾雜在笑聲中,雖說一閃即沒,但還是沒有逃過少女的耳朵。
「誰在那里嚼舌根!本姑娘教訓登徒子難道也有錯!有本事給本姑娘站出來!」
少女這回真的毛了,一雙美目怒火熊熊,殺人般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掃射。
哄——
眾人笑得更歡了,只有那天傍晚與怪人沖突的兄弟三人無動于衷,那最年輕的三弟,還隱隱有些幸災樂禍。
「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有養無教,如此大傷風化……」
「原來是你這老頭!」這次少女輕易就在人群中發現冷著一張老臉的儒生,「本姑娘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老頭你又好到哪里去?自己都儀容不整,還好意思說道我一個弱女子!睜開你的昏花老眼看看,爬山大半個月,這里有幾人身上的衣服是完好的?哎呀!我差點忘了,既然是昏花老眼,怎麼還能看清楚別人身上的衣服破沒破?可是為什麼小女子一上來,他就看清楚了呢?這老頭八成是個老不羞,一雙眼楮盡盯著漂亮姑娘看!你們說是也不是?」
哄——
「你……」
比方才響亮了百倍的笑聲驀地爆發,將老儒生氣急敗壞的聲音淹沒。
少女咧嘴翻眼伸舌,朝伸出兩根顫抖的手指指著自己的老儒生做了個夸張的鬼臉!
「妹子罵得好!俺早就看這老酸菜不順眼了!」
「姑娘你被那酸儒瞅了好幾眼,要不要俺老郭揍他一頓給你出出氣?」
人群中有兩個鐵塔般的壯漢,霸佔了好大一片草地,兩人一邊哄笑,一邊跟少女說話。
「謝謝兩位大哥啦!揍他倒不用!老頭干巴猴瘦的,恐怕大哥一巴掌下去,半條命就沒了!」
「你們!你們……果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老儒生氣得胡須都在抖動,兩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著少女和兩個大漢,半天才憋出一句文鄒鄒的話來,又惹來一陣哄笑。
見到老儒生的可憐樣,少女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撅嘴哼了一聲,就轉開腦袋。
兩個大漢卻雙雙一瞪眼!
「怎的,老家伙還不服氣?誰是你家養的?」
「來跟哥兩個過幾招?」
自稱老郭的壯漢,脾氣甚為暴躁,捋起袖子,徑直朝老儒生走去。
老儒生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這位壯士且住!」
清朗的聲音壓下百來人的哄笑,郭姓大漢一听,悻悻走回原地。
「老先生也莫要動氣。我等有此機緣,登上這浮雲山頂,何苦再為區區小事糾纏不清?」
說話的人年紀不大,卻似乎頗有威望,老儒生臉色變幻,最終也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少女扭頭一看,原來那是一位身穿陳舊青衫的三十許文士。
文士右手執筆,揮毫如雨,在平鋪于面前大石的紫金瓖邊白紙上寫寫畫畫,神情專注以及,仿佛方才出聲的根本就不是他。
文士身邊,有兩個絕色佳人。
一人一身粉色衣裙,腰帶上斜插一支碧玉簫,縴白的玉手正持著一塊漆黑的雕花墨,在岩石上的硯台中細細研磨。
另一人是身穿水藍長裙的素顏女子。這女子端坐在一塊青石上,兩手輕按面前古琴琴弦,眉間隱帶一絲化不開的愁思,一雙美目頻頻落在揮毫潑墨的文士身上,其中情義,便是少女這等年輕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原來是姐姐在撫琴!方才我已經累得不行了,听到姐姐的琴聲,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變得好有精神,一口氣就爬了上來!」
少女走到藍衣女子身邊,好奇地蹲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踫了踫古琴漆黑光滑的琴面。
藍衣女子顯然沒有注意到少女靠近,一驚之下,臉上驀地升起兩抹紅暈。
「妹妹說笑了,就算沒有琴音,你也終究能登上這浮雲山頂……」女子頓了頓,目光在少女破破爛爛的翠色衣裙上掠過,俏臉上浮現一絲憐意,臻首微抬,對粉衣女子輕聲說,「玉兒,取一套我的衣服給這位妹妹換上。」
「好的,小姐!」
粉裙女子應了一聲,放下墨塊,朝放在藍衣女子身前古琴邊的白綢暗花包裹走來。
「換衣服?」少女臉現為難,又有點意動,「這樣不好吧?」
「妹妹說哪里話?此地人多眼雜,女兒家這樣子,終究是多有不便。」
「哦……」
少女臉色微紅,不自在地扭扭身體,乖巧地答應了一聲,那滿臉孺慕的樣子,讓藍衣女子眼中憐意更濃,她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少女凌亂的秀發。
「姐姐……」
少女輕呼一聲,靈動的雙眸不由泛起迷蒙的水汽。
「妹子何須如此?生生瞅得俺難受!人家姑娘都是快當神仙的人了,還會在乎區區一件衣服?」
郭姓大漢煩躁地擺擺手,粗著嗓子說道。
「妹妹看這件怎樣?我特地挑了套顏色差不多的。」
粉衣女子白了郭姓大漢一眼,手捧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碧綠衣衫,遞到垂著頭的少女身前。
「就這套了,我很喜歡!謝謝姐姐!」
少女伸手胡亂抹了抹眼楮,兩條淡淡的泥痕,劃過她白皙的面頰。
「身外之物罷了,怎當得妹妹一個‘謝’字?」藍衣女子笑盈盈地掏出手絹,一邊為少女擦拭,一邊柔聲問,「妹妹叫什麼名字?」
「我叫‘芍藥’!」少女吸了吸鼻子,「爺爺說他在一株芍藥花下撿到我,就給我取了這名兒……可惜老爺子走得早,我就成了‘有教無養’的野孩子!」
少女說到這里,故意放大聲音,惡狠狠地瞪了眼人群中的老儒生。
老儒生本已恢復正常,吃少女一瞪,頓時臉現慚色,卻始終拉不下臉來向一晚輩賠禮道歉,只好暗哼一聲,別開腦袋。
「哼!」
又是一聲冷哼,郭姓大漢瞪著老儒生,面色不善。
「苦命的妹妹……不過所謂不知者不罪,妹妹就不要與老先生計較了,如何?」
「我听姐姐的!」
「玉兒,帶芍藥妹妹去後邊林子里,把衣服換了吧。」
「好的!芍藥妹妹跟小婢來。」
粉衣女子淺淺一笑,捧著衣服走了。
自稱芍藥的少女「哦」了一聲,就乖巧地跟上。
「玉兒姐姐,你叫什麼?不會就叫‘玉兒’吧?」
「自然不是了。我的全名是‘玉簫’,小姐一直都喚我‘玉兒’!小姐撫得一手好琴,所以名字就叫‘瑤琴’!我與小姐……」
輕聲曼語中,兩女逐漸遠去,山頂一時安靜下來,隔了一會兒,才重新喧囂起來,百多人交頭接耳,談論的正是方才老儒生與少女芍藥之事。雖說人群中讀書人不少,但絕大多數都只對老儒生指指點點,直把老頭臊得面紅耳赤!
「成了!」
正當老儒生下不來台的時候,藍與女子身邊那舊衫文士突然擲筆大喝。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文士雙目灼灼,盯住眼前瓖邊白紙。
「腳踏青峰凌雲巔,從此仙凡不兩全!好詞!好畫!」
一文士打扮的灰衫中年人腳踏虛空,緩緩從天而落。
「見過上仙!」
沒人知道這灰衫人是何時出現的,但幾乎同時,山頂諸人紛紛起身行禮,人人神色恭敬,還有掩飾不住的欣羨。
如此驚世駭俗的出場方式,自然只有那身具飛天遁地之能的神仙之流才能做到。不過眼前這位「上仙」,跟眾人的想象出入實在太大。此人身材微微發福,唇上兩撇八字短須,一臉和氣的笑容,右手執一折扇,活月兌月兌凡間學人附庸風雅的富商巨賈。
「鄙人月半,忝為此次‘登仙門’接引使。不過煉氣稍微有成,‘上仙’之稱萬萬不敢當。若得入門,諸位稱呼一聲‘師叔’便可!」
「月半師叔?」
少女芍藥風風火火地從樹林中沖出,滿臉興奮地看著灰衫中年人。
「那不就是‘胖師叔’嗎?」
「……」
眾人神色齊齊一滯,趕緊垂下腦袋,或臉色漲得通紅,想笑不敢笑;或滿面惶恐,生怕眼前這仙人「師叔」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