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安靜,沒有一絲聲音,沒有螞蟻爬過,沒有樹葉搖晃,什麼都沒有,最後你因為太想想听到聲音,耳膜會變得無比敏銳,你甚至能听到身邊那些尸體腐爛的聲音,而那些腐尸肚子脹氣炸開的聲音進入你耳中,就像是一道驚雷!」
老僧淒厲的聲音在幽靜的房間里來回震蕩,如同無數道連綿不斷的驚雷。
「房間里的尸體都腐爛了,或者變成了干尸,于是連這些聲音都沒有了,前一刻還令你作嘔的聲音在下一刻便成為回憶里最美好的東西,你可知道這種感覺?」
「到最後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聲音,听到肌肉漸漸失去水分變形的聲音,听到自己胃袋干癟的聲音,腸子干粘在一起撕扯的聲音,銀奇妙是吧?如果你听的時間長了,你絕對會很想吐,然而問題是你不能吐。」
老僧的眼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像石像般麻木回憶著這數十年殘酷的人生,喃喃說道︰「再強大的修行者也不能完全不飲不食,你需要吃些東西,哪怕是很難吃的東西,如果你把食物吐出來,那你就會死亡。」
老僧忽然尖聲淒厲喊道︰「我知道這種活法比死亡更殘酷,被軻浩然幽禁在此地的時候,我就應該自殺,但這個看似粗豪的家伙擁有比魔鬼更陰險的心思,他知道我既然當時貪生一瞬,那麼便永遠舍不得死!他才是個真正的魔鬼!」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數十年時光,你是靠什麼食物撐下來的?」
老僧身下的骨山有**燥微風吹干的陳年尸身,有白色的骨骸。
寧缺目光落在上面,忍不住皺起眉頭。
莫山山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列骨尸山下有很多骨屑,那些骨屑似是野獸啃食留下的痕跡,忽然間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體驟然僵硬,臉色異常蒼白。
看著兩個人的反應,老僧大聲笑了起來,笑聲淒厲尖銳,就像一只悲傷的老鬼帶著怨毒在哭泣,臉上的耷拉皮膚皺在一處,如同真的哭泣,只是大概因為體內缺水嚴重的緣故,蒼老眼角擠出來的那滴淚水竟是渾濁有如石乳。
看著那滴蒼老濁眼,听著如此摧心裂肺的癲狂哭笑,想著老僧被幽禁在魔宗山門數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心腸最硬的人只怕也會生出酸楚同情之感,然而寧缺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感受,看著老僧說道︰「同情是哀求不來的東西。」
老僧癲狂笑聲漸止,如鬼火般的雙眸看著他的臉。
寧缺偏頭看石牆,沉默片刻後說道︰「大概是小時候遇見太多危險的緣故,我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事無事時我總喜歡想如果我出了事怎麼辦?誰把那桑桑養大?如果桑桑出了事怎麼辦?我該怎麼才能說服自己繼續活下去?」
「如果有人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對付桑桑,我會痛苦于怎樣才能報仇。一刀把你殺了自然是太過便宜你,把你手腳析了腌到屎壇子里你大概也不能撐太長時間,不能讓你承受太過漫長的痛楚,我自然也會不爽。「
他收回目光望向老僧,微笑贊嘆說道︰「現在想著你這幾十年的日子,才現原來小師叔果然是一法通萬法通的天才人物,便是折磨人也如此天賦。我不會同情你,我會學會這種方法,只希望以後不會用到。」
老僧不知道桑桑是誰,莫山山知道,她看了寧缺一眼。
老僧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先前的那連著質問,已經把他積累數十年的怨恨之意稍微抒解了些,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緩緩低頭,把枯干的雙唇溫柔移向掌心下的少女。
葉紅魚冷冷看著老僧,的肌膚上卻抑止不住生出些畏懼的小突起,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緩慢吃掉,誰都無法完全驅除心中的恐懼。
幽寂無聲的昏暗房間里忽然響起一道清冽的咖嗆聲。
寧缺抽出背後的樸刀,雙膝驟然一彈,就像只潛伏在長草中一夜終于抓到獵物弱點的猛虎,猛然向骨山里的老僧撲去。
身在半空,一道寒冷刀光像暴雨般噴灑過去。
他和莫山山被老僧一眼所制,識海嚴重受創,意識無法控制住自己身體的任何部位,然而不知為何他竟克服了這種障礙,強行控制了自己的身體,而此時老僧正俯準備啃噬葉紅魚的血肉,應該無法注意他的動靜,正是偷襲的大好機會。
老僧余光里看到那抹刀光時,寧缺手中的樸刀距離他的脖頸只有半尺的距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無法再阻止死亡的到來。
然而余光依然是目光。
老僧看到了那抹刀光,心意便動。
除了昊天的神聖光輝,世間沒有比心意更迅的事物。
一股並不強大卻境界醇和到了極致的精神力量自老僧目光里散漫透出,骨尸山間無數根白骨因應氣機,紛飛而起,一根粗壯的腿骨橫擋在那抹雪亮刀光之前!
這根純白的粗壯腿骨,不知道是當年哪位魔宗強者的遺存,靈魂早失卻強悍猶在,與刀芒猛烈相撞,出現一個極大的豁口,竟沒有從中斷開!
整座房間都是小師叔當年布下的樊籠陣法,樸刀上兩位師兄刻置的符文無法吸附到任何天地元氣,他竟根本無法正面對抗老僧念力直接控制的那根骨頭!
寧缺悶哼一聲,刀鋒處傳來的巨大力量,直接讓他的腕骨折斷,身體猛地向後疾飛,人在半空中便是一道鮮血自口中噴了出來。
骨山間,被老僧念力激的那些白根碎屑緊綴而至,僻僻啪啪擊打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暴風驟雨一般,瞬息之間,他便遭受到數百數千次重擊,鮮血不停噴涌,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根。
啪的一聲,寧缺重重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襟之上,好在那些白骨構成的暴風驟雨,離了骨山的範圍便簌簌落地,沒有再次攻擊。
源源不斷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傳來,仿似所有骨頭全部斷了,寧缺皺著眉頭,以樸刀刺地想要站起,但終究還是無法抵抗體內的傷勢單膝重重跪到了地面。
老僧臉色蒼白雙頰下陷,眼瞳里幽光大作,身體微微搖晃,很明顯為了應付寧缺的偷襲,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數十年積蓄的力量和先前那口血食,都被迫消耗一空,然而無論他怎樣虛弱,掌心卻依然死死控制著葉紅魚。
隔絕天地氣息的裁決陣,對修行者而言是最恐怖的存在因為沒有天地元氣,絕大多數道術都完全無法施展,尤其是蓮生大師先前那一眼里蘊著的無上境界直接創傷修行者的識海,讓他們根本無法用意識控制自己的身體,處于這種境況里的待行者,就像是失去了毛筆的書家,失去了七弦琴的音律大家,徒有其識卻喪失了所有能力,想必會陷入完全的絕望之中。
但寧缺和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都不一樣,他剛剛學會修行,過往十余年來掙扎于生死邊緣時,他依靠的從來不是什麼道法飛劍而是自己的身體和身後的三把刀。
被蓮生大師一眼重創識海,也無法讓他陷入絕望,因為無數場戰斗磨勵下來,他對的控制力強大到一般人很難想像的程度,甚至身體的骨骼肌肉能夠自己控制,先前那段漫長對話的時間當中,他一直在不停以高頻率繃緊放松肌肉,就是想讓身體真正地松馳下來,月兌離識海控制而做出自己的應對。
必須要說寧缺確實是很擅長戰斗的人,尤其是處于這種以弱敵強看似絕望的境地中時,他越是冷靜戰斗意識越是強大,只可惜雙方之間的實力差距已經大到單憑判斷推算和戰斗意識無法彌補的地步。
「你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居然強到了這等程度?——
老僧略感詫異看著半跪在地面上的寧缺,兩道白眉緩緩飄起,低聲感慨說道︰「荒人雖然體魄強健,但在意識與身體的主輔關聯上較諸你竟還有所不如,想不到這一代的書院行走竟是個修魔的上好材料,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寧缺受傷嚴重,再也無法握緊手中的刀柄,身體搖晃兩下,終于是再次摔倒在地,也沒有听清楚老僧說了些什麼,擦掉唇角的血水,痛苦地咳嗽了兩聲。
先前生的事情太快,莫山山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此時看著寧缺倒在血泊之中,眼眸里滿是擔憂神色,卻沒有辦法靠過去看他究竟怎麼樣了。
寧缺看著她的神情,艱難以手撐地慢慢挪了過去,與她相背而坐,又痛苦地咳了兩聲,喘息著虛弱說道︰「暫時還不會死,但這下真動不了了。」
老僧看著他,越看越是歡喜,惋惜說道︰「如此美材良資,如果不是書院弟子,我真想將一身衣缽傳給你,看看日後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寧缺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修道天才,但這輩子歷經千辛萬苦才踏入修行道,一入修行道便見著太多真正的強者,還有二師兄陳皮皮這等怪胎,又遇書痴道痴這些天才少女,才漸漸斷了那等痴念,認識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資質不過庸庸之輩。
所以此時听著老僧的感慨,他不禁感覺有些怪異,艱難翹起唇角,喘息著自嘲說道︰「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居然也能是美材良資?」
老僧看著他虛弱說道︰「你若願修魔,便是一竅不通又如何?」
寧缺虛弱地靠著莫山山的後背,看著骨山里的老僧艱難一笑,說道︰「大師,我現在願意跟著你修魔,那你能不能把我們幾個人放了?何必再打生打死。」
老僧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虛弱說道︰「此時何必說笑語?」
寧缺咳了兩聲,喘息著說道︰「不是笑話,我可以以夫子的人格誓。」
老僧艱難地咧開嘴,笑著說道︰「我與軻浩然一生為敵,比世間任何人都知道書院真實的模樣,別人或許會信,我卻知道書院出來的人沒一個可信。」
寧缺听著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激得胸月復一陣難過,又劇咳起來。
老僧看著他不解說道︰「你應能大隱忍,先前為何選擇那個時機出手?雖說那個時機不錯,但終究還是早了一些,若你能等到我吞食血肉的那刻,豈不更妙?」
寧缺擦去咳出來的鮮血,說道︰「確實早了些,主要是不我喜歡看吃人肉。」
听著人肉二字,老僧的神情漸趨怨毒,寒聲說道︰「我啃了幾十年的骨頭干肉,到最末這些肉都成了無水的柴渣,你以為好吃?」
老僧看著相背而坐的那對年輕男女,怨毒說道︰「之前行走世間吃的那些人肉,或是為了謀劃,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強大,難道你以為我就是一個喜歡吃人肉的變態瘋子?難道你以為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著數十年前那袂飄過魔殿的青衣,神經質一般笑了起來︰「軻浩然把我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後來又有一個家伙來過這里,無論我怎樣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殺死我,反而又去揀了十幾具尸扔給我當飯吃,說這是昊天對我的恩賞,如果我食人是魔,那他們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掌心下倔 抿著嘴唇,不肯求饒也不肯呼痛、臉色蒼白的葉紅魚,望向寧缺冷漠說道︰「這個道門女子是我這幾十年來吃到的第一份鮮肉,相較而言味道已經好了很多,你要不要吃一口試試?」
寧缺看著老僧幽幽如鬼的雙眼,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虛弱靠在他後背上的莫山山沒有听懂他的這句話,以為他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任何人都不需要親口嘗試,才能知道人肉不好吃這個道理。
然而老僧听懂了他的話,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詫異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間變回悲憫慈愛,贊嘆感慨說道︰「書院果然還是書院,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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