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門進去,穿過小園,經由一條狹窄的穿堂,就會看到一個長方形的大天井,天井邊擺放著兩株盆栽的黃棠棣,黃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兩面是相連的兩棟二層木樓,張原的母親呂氏住在南樓,張原住西樓,穿堂的另一側有一排土牆瓦房,是廚下、雜物和僕役的住所。
小丫頭兔亭腦袋探出欄桿,伸長脖子喚道︰「少爺,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稱主人為老爺、稱主母為女乃女乃,還有稱主母為太太的,張原家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就是這兔亭,張原也不清楚這丫頭名字怎麼這麼怪,應該是他父親張瑞陽買下這丫頭時給取的名吧。
母親呂氏已經出現在二樓廊欄邊,問道︰「原兒你去哪里了,這大熱天的,哦,戴著眼罩啊。」
——雖是兩世靈魂融合,但張原對母親呂氏的情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母親的慈愛淪肌浹髓、深徹肺腑,因為張原的眼疾,呂氏到處求醫問藥,急白了頭,幸好紹興名醫魯雲谷很明確地說能治好張原的眼疾,呂氏這才稍稍寬心,這些天來,每天夜里臨睡前,呂氏都要坐在兒子床頭,用蒲葵扇為兒子扇涼,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禱求南海觀世音菩薩讓她孩兒眼疾能痊愈,張原就在母親的誦經聲中沉沉睡去,覺得特別安心——
「孩兒去後面拱橋下乘涼了,母親有什麼吩咐?」張原仰頭問。
呂氏道︰「你父親托西張的族弟寄了信回來,娘念信給你听。」
小丫頭兔亭「咚咚咚」下樓來,說道︰「少爺,小婢扶你上樓。」把手伸到張原掌中。
張原握住小丫頭的手,兔亭今年才十歲,手很小很柔軟,張原兩個多月不能開眼,都記不清兔亭長什麼模樣了,印象里是梳著兩個丫髻、兩只大眼楮既好奇又畏怯地東看西看,是有點象小兔子,這是兔亭名字的由來嗎?
張原上到二樓,天氣熱,房間里待不住,大丫頭伊亭搬了兩張竹椅擺在樓廊上讓呂氏和張原坐著。
透過欄桿空隙,呂氏看到下面天井邊的武陵還在咧著嘴一個勁地笑,便問︰「原兒,你們在石橋下玩什麼,武陵笑得那麼好?」
張原道︰「孩兒和張萼下了一局象棋,贏了。」
呂氏驚道︰「你摘眼罩了!」
張原道︰「沒摘,孩兒下蒙眼棋。」
呂氏不會下棋,不知道蒙眼棋的難,也沒在意,只是叮囑兒子要遵照魯雲谷說的百日之內眼楮不要見光,然後便念信給兒子听——
張原的父親張瑞陽早年想通過科舉出身,但直到三十歲還連個生員都沒補上,蹉跎老童生,只好另謀出路,拜托西張的族叔張汝森,在開封周王府謀了個掾史的差,這是不入品的小吏,張瑞陽在周王府這一干就是十多年,小心謹慎,勤勤懇懇,終于升到掾史長,從九品,年俸米六十石,折銀三十兩,也就是張萼五條小金魚的錢,但對張原一家來說,這些銀子可有大用場——
張原家在鑒湖東岸有田一百二十畝,一年要交兩道賦稅,夏稅征麥、秋糧征米,萬歷初年張居正改革賦稅,推行「一條鞭法」,夏稅秋糧不再收實物,一律折為白銀上交,這固然有便民之處,但對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沒有銀子來源的民戶來說,就麻煩了,非得用米麥去換銀,而每逢納稅之月,那米麥就被壓得極賤,賣不到應有的價錢,很吃虧,張原家一百多畝田每年稅銀也不是小數目,還有徭役折銀、日常用度、僕役、雇工的銀錢花費,有張瑞陽寄回來的銀子周轉,家境就顯寬裕了,張瑞陽年俸銀三十兩,每年寄回來卻有六十兩,可見在周王府當差還是有點油水的——
因為路途遙遠,張瑞陽兩、三年才回紹興一次,住不上兩個月就又走了,張原對父親感情相對淡漠,這次張原患了嚴重的眼疾,呂氏本來都要寄信向張瑞陽報急的,後來得魯雲谷醫治,這才打算等張原眼疾治好後再寫信——
所以張瑞陽並不知道兒子得了眼疾之事,信中說張原年已十五,不要整日只知玩耍,應該進社學就讀了,三、四年後學業有成再參加縣學考試,縣學考試一年一次,只要每次考試名次有進步就好,三十歲之前爭取考中生員秀才,那樣就能食廩免役了……
張原不禁搖了搖頭︰三十歲前考取秀才,這個要求是高了還是低了?
呂氏見兒子搖頭,以為兒子不願去社學讀書,忙道︰「你父親不知道你的近況,讀書進學的事當然要等你眼楮好了再說,你不愛讀書也無妨,只要我兒眼楮好,讀不讀書都是次要的。」
張原這次的眼疾可把呂氏嚇壞了,兒子如果眼楮好不了,那就連娶妻都難了,所以她只求兒子無病無災,別的都不去想了。
張原微笑道︰「孩兒眼楮一定能好的,書也要讀,母親放心。」
「好孩子,好孩子。」兩鬢霜華的張母呂氏眉花眼笑,原兒經此一病,不但懂事知禮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只盼原兒眼疾早日痊愈。
大丫頭伊亭察顏觀色,見呂氏高興,便湊趣道︰「少爺已經在讀書了,太太不知道嗎,張彩讀書給少爺听嗓子都讀啞了。」
都在一個院子里,張母呂氏怎麼會不知道兒子听書的事,呂氏雖然高興,卻有隱憂,和小奚奴武陵想法一樣,覺得這兆頭不大好,兒子似乎在努力適應盲眼的生活,她卻不知道兒子現在心靜生智,只要听過一遍的書大致上就能背誦,有這樣的天賦,不讀書、不科舉豈不是浪費。
呂氏只以為兒子要听書是為了解悶,道︰「張彩、武陵兩個小廝識字不多,讀不過來,不如出錢去雇兩個童生來讀書給你听,一天約莫一錢銀子,我張家也花得起。」
張原正要開口讓母親不要費心,卻听張彩在樓下稟道︰「太太,止水巷的馬婆婆要拜見太太。」
張母呂氏道︰「請馬婆婆進來。」吩咐伊亭去迎接一下馬婆婆。
張原問︰「母親,這馬婆婆是誰?」
張母呂氏道︰「是上回在大善寺燒香遇到的,馬婆婆人很熱心,听說你眼楮不好,馬婆婆就說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去普陀山進香才能消災解孽——這次來想必是問我明年二月十九要不要帶著你去普陀山進香的事。」
張原忙道︰「母親,兒子眼楮沒什麼大礙了,再養一段時間就會好,普陀山在海外,風浪難測,母親不要去,菩薩各廟都有,心誠則靈,家有余錢的話扶貧濟困、行些善事最好。」
呂氏打量了兒子兩眼,心想原兒嘗了眼疾之苦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點頭道︰「那就過幾年等你長大自己去普陀進香還願——」
母子二人說著話,馬婆婆上樓來了,六十多歲的樣子,根本不用伊亭扶持,手腳利索得很,未語先笑︰「張女乃女乃,老婆子來打擾了,這位就是府上少爺吧,果然生得俊,天庭飽滿,眉清目——這眼楮好些了沒有,菩薩保佑,少爺的眼疾一定會好的……」
這馬婆婆說話很爽利,象剪刀空剪「嚓嚓嚓嚓」,與張母呂氏寒暄了一會,便說有要事商量,張母呂氏就引著她進房密談。
張原坐在樓廊竹椅上,輕搖折扇,他現在听力敏銳過人,母親與那個馬婆婆在房里低語他听得一清二楚,沒想到這馬婆婆並非邀他母親呂氏去普陀山進香的,卻是來為他說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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