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範府後宅里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聲連綿不絕許久沒有停歇驚得下人們都從睡夢里掙扎著醒來園中開始響起一陣帶著些慌亂味道的動靜。
許是天時氣候的問題不止範尚書患了風寒還有些下人也患了傷風那些流著鼻涕的人已經被送到了京外的田莊里剩下的人們卻不敢大意天天喝著大少爺寫的藥方子這藥方子倒極是有用風寒沒有傳染開來。之所以這一陣咳嗽讓範府眾人亂了起來是因為咳嗽聲是從大少爺的屋里傳出來的大少爺這兩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厲害卻又不肯讓宮里的御醫抓藥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過弄了幾天咳嗽聲音也沒有消減下去範府的下人們不禁有些擔心生怕這位對下人們極好的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
大丫環思思額上系著根紅緞帶抿住了微亂的頭有些惱火地站在小廚房里一邊嗅著房內傳出的濃濃藥味一邊喊著那些粗活丫頭讓她們手腳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邊打來京都的人將來的身份地位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範府之中她說話很有些分量那些睡眼惺松的小丫頭們知道大少爺的病有些麻煩看她怒咬著下唇哪里敢應聲。
看了少晌思思終究還是不肯放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藥爐扦手里拿著文火扇輕輕搖著扇子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藥霧漸起的爐口漸漸被薰紅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藥這種事情極講究火候。面前熬的這藥是大少爺要服的不是自己看著。她有些不放心。
臥房之中林婉兒披著一身內棉外繡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著範閑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真試試御醫開的方子?」
範閑咳的臉都掙紅了擺了擺手勉強笑著說道︰「哪里這般矜貴再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開些藥吃就好。」
林婉兒也知道相公的醫術了得不然也不能將自己纏綿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這幾天總听著他咳得厲害。心里難免有些擔心咬了咬嘴唇說道︰「連洪公公都瞧不出這病的來路……你卻說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給費先生寫封信問問?」
範閑又咳了兩聲。知道妻子終究是放心不下嘆了口氣說道︰「我那老師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四野亂逛就算他想趕回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接著笑著說道︰「或許得有三四個月功夫那時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輕輕彈了一下婉兒的俏直鼻尖玩笑說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婦了。」
林婉兒連著往地上呸了幾口怒道︰「什麼時候了還盡說這些胡話!」
範閑笑了笑他不像家中這些人一般緊張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里究竟生了什麼事情此時正在熬的藥也只是幫助自己靜心清神舒肺通竅稍微梳理一下經絡穩定一下病情至于真正的病根還是得靠自己來整說話間安慰了婉兒幾句卻小心翼翼地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里。
他的右手偶爾會顫抖一陣從京都府外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什麼好轉。
房外傳來叩門聲思思小心端著湯藥進了屋與她一道睡在前廂的大丫環四祺早就爬了起來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搬了個高幾放在了少爺少***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取出調羹在碗里輕輕劃著讓湯藥降溫等著溫度差不多了才喂範閑喝了一小口。
範閑喝了下去感覺有些微苦下意識里舌忝了舌忝舌頭思思卻已經極快無比地將一顆糖丸塞進了他的嘴里頓時沖淡了嘴里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用得著這麼服侍嗎?」
思思笑了笑說道︰「少爺打小的時候你就最怕吃藥了。」範閑心想這個世界的湯藥又不可能裹著糖衣喝下去當然要皺皺眉頭。
四祺抽出袖間的絲巾幫範閑揩拭了一下唇角也很嚴肅地說道︰「少爺您現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強。」
見兩個大丫環如此模樣連婉兒都有些看不下去笑罵道︰「別把他寵得太厲害。」話雖如此說著小手卻在範閑的後背不停往下順著讓他能舒服些。
雖然範閑也極享受這種大少爺的生活覺得如果生病還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錯的事情但終于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端過藥碗極豪邁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擦了擦嘴笑著說道︰「我是個兼職醫生不是個小孩子。」
床下兩位大丫環互視一笑沒有說什麼。見天時已經很晚了範閑知道自己先前那陣咳嗽又讓府里的丫環們忙碌了一陣心里不免有些欠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藥應該就不會咳了你們自去睡吧……讓那幾個守夜的丫頭也睡了秋夜里寒著再凍病了怎麼辦?」
「馬上就天亮了還睡什麼呢?」
「多睡會兒總好些。」範閑正色說道。
知道這位大少爺體恤下人而且溫柔外表下是顆向來說一不二的心思思並四祺不敢再反駁齊聲應下便出了門安排雜事。
範閑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兒見著忍不住說道︰「病了還喝冷茶對身體不好。」範閑笑了笑坐回床邊說道︰「都說過。這病與一般的病不一樣。」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婉兒見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漸起但因見他不肯睡也自撐著不去睡終是範閑看不下去。悄悄她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手指頭在她頭上幾個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這才讓她沉沉睡去。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範閑知道她這幾天擔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這病不是照顧得好便能好的和父親可不一樣。範尚書的風寒在他的妙手之下已經有了好轉之像約模再過兩天便能痊愈只是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比年輕人。恢復起來總是慢一些。
他輕輕揮手拂滅了五尺的外桌上的油燈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卻睜著明亮的雙眼始終無法入睡。因為最近這幾天他靜坐得太久極不容易困。
舌尖輕輕**著牙齒縫里的藥渣品評著自己親手選的藥材。似乎能夠感覺到藥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時已經入了肺葉開始幫助自己舒緩起那處的不適他有些得意伸手將妻子身上的被子拉好接著卻將手伸到枕下的暗格里模出一個小藥囊囊內是幾粒渾圓無比觸手處卻有些粗糙的大藥丸子來。
屋內雖是黑的但範閑卻知道這些藥丸是紅色因為從小到大費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將這藥丸隨身帶著以防自己修行的無名功訣出問題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氣真要沖破他的經脈時這粒藥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後靈丹。
在範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生活在澹州費介就曾經現過這個很要命的問題。五竹留給範閑或者說老媽留給範閑的那個無名功訣如果一路修行的話確實會修成輝其霸道雄渾的真氣問題是這種真氣顯得過于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練起來只怕還沒有練多久就會被體內的真氣擠爆刺穿經脈一斷這人自然也就成了廢人。
不過範閑和這個世界上的人柱比有一個奇異之處就是他的經脈似乎耍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廣許多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自嬰兒時便開始偷練無名霸道功訣四歲的時候體內的真氣就已經充沛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但是卻沒有爆體而亡。
不過費介曾經說過隨著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多了越來越雄厚終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經絡通道終會有容納不下的那一天就會讓範閑吃上大苦頭!
只是十幾年過去了範閑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危險體內的真氣雖然霸道但依然一直處在自己的控制之內尤其是十二歲之後無名霸道功訣第一卷練完體內像暴風雨一樣運行著的真氣驟然間風消雨停馴服無二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漸漸地放松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藥丸也不再隨時攜帶而是擱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齊的時候他擔心前路莫測帶了一顆但也沒有用上。
麻煩總是在人們最沒有防備心的時候到來。
經歷了北齊看似平安實則凶險的旅程之後範閑體內的真氣修為與技藝終于融為一體已經突破了九品的關口開始邁向人世間武道的頂峰而他體內霸道的真氣也終于大成甚至可以與苦荷的徒狼桃硬拼一記不料卻在京都府外瀟瀟灑灑擊潰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後體內的真氣開始不老實起來。
由腰後雪山而起沿經絡往上兩道貫通的真氣通道就如同兩個圓在他的體內一上一下交流著如今這股真氣卻似乎嗅到了身體主人的某些跡像開始狂燥起來不再肯安份地停留在經脈之中而往著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試探、突刺著。
範閑的雙手是他對于真氣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卻成了體內真氣強行溢出的關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會時不時地顫抖一陣那正是他的身體肌能與經絡中不听話真氣兩相控制的結果。
情況並不是很嚴重至少現在還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經過這些天的冥想靜坐他強行用自己的心神壓制住了體內躍躍欲試的霸道真氣只是兩相逆沖卻傷了肺葉這才導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這種局面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將無法控制體內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氣。
範閑也曾經嘗試過修行那個無名功訣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有時候咳的厲害時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龍見不見尾的五竹叔——您給個吸星**我總要給個解決的辦法吧?
他輕輕捏著手中的藥囊皺起了眉頭他前些日子分析過老師留的藥丸就像老虎對獅子一樣老師為了幫他應付體內霸道的真氣下的藥也是極其霸道他真沒有信心這藥吃下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里面攙著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藥啊!
難道自己甘心將自己辛苦練了十幾年的真氣一朝散去?就算不會散功只怕體內的真氣也會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難道看著那股真氣在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之後把自己爆成充氣大血球?就算沒有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著也不怎麼好看自己年紀輕輕的就要擺出一個帕金森患病的範兒?
吃還是不吃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叫醒了太陽斥退了黑夜但人們還在沉沉睡著。範閑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臨著這種兩難境她時原來也會表現的如此懦弱與遲疑。
或許這也是個契機吧他安慰著自己。
「不懶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他緩緩默頌著口決就這樣在床邊坐著進入了冥想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收伏到經絡之中再緩緩收回腰後的雪山之處由它們在那處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間心頭一動範閑睜開了雙眼隨意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走到園子里最僻靜的角落自己當初試毒針的小演武場不需要尋覓便瞧見了假山旁邊那位臉上蒙著塊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搖頭嘆氣開口埋怨道︰「原來你還知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