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作者 ︰ 貓膩

四輪馬車的車輪碾過官道上剛剛生出來的小草與路面上的石縫一踫出咯咯的聲音與車樞間的簧片響聲和著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歡快。

出內庫的道路上盡是一片歡愉景象小鳥兒在遠方水田邊的林子里快飛掠著青青的禾苗展露著修長羞怯的身姿水田邊的野草不屑一顧看著它們道路上車隊絡繹不絕河道上貨船往來將內庫的出產經由各種途徑運出去賣給天下人好一片熱鬧景象。

一列車隊由官兵開道很輕松地通過了最內的那道檢查線本來官道上的貨車們都不敢與這輛車隊爭道下意識里停了下來但那隊馬車中有人看了兩眼似乎是現今天內庫出貨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緣故便下令讓自己這行人的車隊停在了道邊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讓貨車們先行。

車隊倒數第二輛馬車中是昨日剛被去了烏紗、除了官服可憐兮兮的內庫轉運司官員這幾位官員都是長公主安插在內庫的心月復雖然曾經想到過範提司到任後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確實沒有想到範閑竟是如此不給官員和那位岳母留臉面干脆至極地將他們抓了起來而且用的名義……竟是工潮之事……這些官員此時當然知道自己是中了範閑的套子內心惶恐不安。

不過範閑並沒有馬上開堂審案這些官員自有親友昨天夜里在獄中就知道。範閑準備將自己這些人帶到蘇州交由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親自審問一听到這個消息這些官員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對監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這案子哪里容易這麼定下來?就算監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庫們反水地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蘇州後抵死不認薛清薛大人總也要給長公主些許臉面只要拖些時辰只要京都的壓力到了範閑自顧不暇想必也不會再理會己等。

「為什麼要給薛清去審呢?」海棠半倚在車窗邊上微微皺眉。

範閑低著頭說道︰「這事兒我不適合做。」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麼自從工潮那天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往日里的彼此信任似乎減弱了少許相待有禮卻多了幾絲生疏。海棠事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為什麼知道自己當日提出出游確實有些讓範閑難為但是後幾日看範閑總是這般刻意清淡著她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畢竟不論怎麼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地位何其然範閑的驕傲也觸動了她的驕傲。

于是兩個人目前便保持著這種尷尬的對答。

「我想再確認一次銀子到帳了沒有?」範閑皺眉問道。

海棠臉上浮著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諷範閑地患得患失。輕聲說道︰「上次在蘇州就說過何必如此擔心莫非你現在信不過我了?」

範閑忽然覺得馬車里的氣氛有些壓抑低聲囑咐了身旁的思思幾句便掀開車簾下了車。思思微微偏頭好奇地看著海棠不知道這位名聲滿天下的姑娘氣究竟是怎麼得罪少爺了——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爺雖然與這位海棠姑娘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現像極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這幾天卻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顏笑道︰「看什麼看呢?」

思思沒好氣道︰「就興你看我不興我看你?」

海棠笑著搖搖頭。習慣性地將雙手往腰旁一揣……卻現揣了個空她這些天一直穿著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慣穿的花布祅子身前並沒有那兩個大口袋。

她望著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範閑喜歡地女子是什麼模樣。」

這話是實在話海棠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為什麼範閑在理理面前卻能保持著鎮靜刻意維持著距離就算在那一夜顛狂之後對理理也沒有什麼牽掛之情這下江南數十日了範閑竟是沒有問過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過的可好之類。

就算再是絕情之人對于曾有過一夜之緣同車之福的絕世美女總不至于如此冷漠于是乎海棠甚至開始懷疑範閑此人是不是有些隱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範閑卻收了思思入房海棠這一路行來當然知道思思這個大丫環乃是範閑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這些天也沒瞧出來思思究竟有什麼奇異處長相只是端莊清秀遠不及司理理柔媚豐潤。

听著海棠姑娘說到「範閑喜歡的女子」時思思的臉倏的一下就紅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應道︰「少爺……怎麼能喜歡我。」

海棠苦笑著搖搖頭︰「不喜歡你又怎會收你入房?雖然範閑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會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臉來露出驕傲與自信地神采︰「姑娘弄錯了少爺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著這兩個字想起來思思好像是從小侍候範閑長大的人一時間皺起了眉頭心里猶疑著像範閑這種冷血無情、以算計他人為樂的年青權臣真地是……重情之人?

她嘆了口氣由于衣服上沒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遺憾地將兩只手袖了起來問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其實思思對于前些天總是與少爺形影不離的這位海棠姑娘有些許抵觸情緒畢竟對方又不是少女乃女乃。而且又是敵對的北齊人。但後來接觸地多了就像許多和海棠接觸過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歡上了這位言辭溫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魯蠻的姑娘家。海棠這人身份高貴面容雖然看似淡疏說話不多。但是待人卻極誠懇不論是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會平等看待而且是從骨子里的尊重與平等——比如現在還是大丫環身份地思思——僅僅這一點就已經出世人多矣。

此時听著海棠姑娘問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說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爺喜歡地人是什麼模樣。」

……

……

馬車里安靜了下來海棠睜著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愛小動物一樣看著思思。半晌之後雙手互套在袖子里聳了聳肩說道︰「胡人會不殺人嗎?」

西胡北蠻數百年來不知道殘害可多少中原子民凶惡之名傳遍四野思思很堅決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緩緩眨眼微笑說道︰「同樣地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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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拂過範閑的臉告訴他現在就是春天。他閉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地小風。嗅著風中生命的氣息十分愜意眼前水田那頭的樹林青葉被風兒吹的沙沙的忽然間他地眼簾微動。听到了後方也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不是風拂林梢不是掃大街不是擲骰子不是鉛筆頭在寫字不是春蠶把那桑葉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範閑沒有睜開雙眼緩緩說道︰「為什麼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靜地走到他身邊用一個字表示了自己的疑問。清淡處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對陳萍萍在表示疑問。

範閑唇角微翹說道︰「為什麼你認為我不可能喜歡上你?據院里的消息北齊太後已經開始著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將雙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水田里的耕牛淺淺一笑。知道自己與思思在車廂中的對話被他全听到了開口說道︰「看來你的真氣恢復的不錯。」

範閑睜開了雙眼。盯著一只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鳥笑著問道︰「我問地是……為什麼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扭頭看了他一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不由無奈應道︰「總是喜歡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佔什麼便宜。」

範閑默然想到昨天與七葉的那番談話自己重生之後有許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說但與海棠……似乎只能說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說道︰「在上京城里你曾經說過但凡男人或者說是雄性動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地……而我自忖並沒有那等容顏引你的心思畢竟我的身份不一樣你有所忌憚又不可能獲取什麼利益怎麼會喜歡我?」

海棠是北齊聖女範閑是南慶權臣兩人可以以友之道相處但如果真要湊成一對北齊太後南慶皇帝肯定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生相反對于兩個人的謀劃卻會帶來一些損害。但範閑想的卻不是這些嘲諷說道︰「喜歡這種事情和利益無關。我現這不過半年的時間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經差了太多。」

這話在杭州的時候範閑似乎也對海棠說過。

海棠默然半晌緩緩開口說道︰「天一道講究天人感應上體天下下憐萬民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這半年來糾纏于諸多籌劃之間與我門中心法大相徑庭不免有些不適應。」

範閑微微頷贊同說道︰「這種勾心斗角地事情確實只適合我這種人做你還是應該做回村姑這個有前途的職業。」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嘆息說道︰「說來你心性不諧終究還是我的問題。若在上京時我不將你拉入局中或許你現在還在園子里養雞逗驢。」

他轉向海棠微笑說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為魔道?」海棠平靜應道︰「只是心魔罷了有所欲便有所失雖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這才是所謂自然之道。」

範閑問道︰「那你依然堅持?」

「當然。」海棠輕聲說道︰「安之你說過一句話深合我心。」

「什麼話?」

「這世上從來沒有好戰爭壞和平。」海棠微笑說道︰「所以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幫助你。」

範閑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著面前的景物呆只見那只鳥兒或許在糊滿黃泥地耕牛身上並沒有現什麼寄生蟲可以果月復于是呼地一聲飛走了。

「其實你不要太自卑。」範閑扭頭望著海棠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直覺得你長的很是很端莊地。」

海棠啞然片刻後應道︰「敢請教。這是在贊賞朵朵還是在嘲諷?」

範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只是針對你先前說的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原因有感而。」

海棠終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個小女孩兒一般極為難得。

範閑覺眉心有些癢伸指頭揉了揉說道︰「不要和我比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來。也沒幾個美人兒了。」他郁悶說道︰「這不是我地問題這是我父母的問題。」

海棠再怎麼清淡自持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範閑這幾句明為寬慰。暗為取笑的話氣的好生郁卒心想這廝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說道︰「身為高官說話還是不要亂謅的好。」

範閑似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恚怒認真解釋道︰「不是亂謅你說我不可能喜歡你是因為你長的不夠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釋在我看來。你長地真的不錯……」

海棠微微一怔。範閑下一句話來的極快︰「畢竟有過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說她長的也就是清秀罷了但在我看來婉兒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搖頭嘆息道︰「我的審美。與這世上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相同。」

這句話終于將海棠毒翻了。她悶哼一聲取出袖中的雙手拂袖而去。雙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亂飛風無因而動氣勢逼人想來這一拂中抰著天一道的無上真氣才是。

範閑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狽前後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地不起。偏這般漫天草屑之中卻傳來他快意無比的笑聲。

……

……

風停草屑落海棠靜立一旁面帶一絲譏屑看著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將前兩天的氣出了?」

範閑微微一怔嘆了口氣微笑說道︰「朵朵你可還有氣?」這是工潮之日後他第一次以朵朵稱呼對方。

海棠一愣之後緩緩轉身向著馬車那方走去。此時馬車里地六處劍手早已下車看護著而以高達為的虎衛更是警惕地盯著海棠畢竟先前那一陣草屑風

這些範閑的屬下並不知道生了什麼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範閑跟了上去微笑說道︰「不要急著上車陪我走走。」他揮揮手讓高達一等人退開又交待了幾句便攜著海棠並排沿著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

兩個並排走著離車隊已經有了好長一段距離頭頂地春林透著陽光絲絲點點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光斑照耀著兩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的人。」範閑平靜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一世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著頭沒有解釋什麼而是很直接地說道︰「朵朵也是個很在意此事的人畢竟你我分屬兩國若無信任二字。實在很難成事。」

話一旦說開了就比較簡單只是此時再去問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里偷窺還是範閑誤會了這位姑娘都已經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既然經由範閑那張尖酸嘴二人間地信任得到了某種程度地恢復再提舊事。就會顯得極為愚蠢。

二人並排往前方走著海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雙手還是袖在袖中總不及範閑揣在大口袋里舒服範閑輕聲解釋道︰「監察院官服我讓思思加了兩個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官道旁林地里沙沙之聲再起這一對並無男女之私。卻格外苛求對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齊上京的皇宮里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著腳跟懶懶散散地走著。

身前身後盡是一片春色頭頂林葉青女敕可愛。

「打算怎麼對付明家?」海棠輕聲問道。

範閑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內庫開門招標一共十六項往年崔明兩家便要佔去十四項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個位置我已經安排人來接手等年中思轍在北邊將崔家殘業收攏地差不多後北南兩方一搭。路子就會重新通起來……只要你們那位衛指揮使不要瞎整內庫輸往北方地貨路不會有問題至于其中能搭多少私貨地份子這還要看我能將內庫掌握到什麼程度另外就是父親那邊給我調來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這是他與北齊小皇帝之間的協議海棠南下當然就是來盯著此事以及那一大筆銀子。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內庫全盤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的數量……依照協議要比長公主往年的私貨更多你往慶國朝廷交的數量怎麼保證?我擔心你不好向慶國皇帝交代這次來之前陛下也托我給你帶話。如今今年無法滿足北方需求可以暫緩兩年。等你站穩再說畢竟這是長久之計。」

範閑微微一怔沒有想到北齊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慮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看情況吧只要今年內庫出產能比前幾年有明顯的增長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問道︰「這增長從何而來?」

範閑平靜應道︰「第一當然是內庫各工坊的出產要有增加開源之後如何做帳將貨偷運出去自然有老掌櫃、蘇文茂、還有父親派來地那些戶部老官在帳上做手腳你也知道監察內庫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跡並不太難;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將這個大族的財富挖出來雙手獻于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回到了海棠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究竟打算如何對付明家。海棠听他的口氣似乎並不準備在短時間內抹平明家有些意外問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內。」範閑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戰線鋪的太遠所以監察院可以一戰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內庫之前就是江南名門根基扎的極扎實數萬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地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對付只怕江南路會一片大亂。最關鍵的是……」

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明家這些年從內庫里吃了不少好處但這麼大的生意他們當然不可能一家獨吞這個體系地後面當然有皇族的影子長公主太子二皇子在里面都有股份或許說來你不信連我範家在里面都有一個位置而且他們年年往京都送著重禮各部甚至樞密院對明家的印象都極好而他們向來低調你也見過那位明少爺為人做事都是很穩重的人在民間也沒有太壞的名聲……想要動他們實在是有些困難。」

海棠也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復雜但她現範閑的眉宇間雖然略有憂慮但依然不失自信問道︰「你的底牌是什麼?」

「我的底牌是皇上。」範閑認真的說道︰「明家竊了內庫的銀子再送給公主皇子大臣們一部分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歡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歡因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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