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緊緊閉著就像是仁人志士們在酷刑面前永遠不肯張開的那張嘴。
黨驍波等提督心月復正在後園里受著酷刑只是嘴早已被臭抹布塞住了所以沒有出慘呼。
洪常青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黑夜領著膠州知州派過來的幾個衙役分散在書房的四周阻止任何人靠近那個房間。
書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範閑與許茂才在里面說了些什麼商量了些什麼計較了些什麼爭執了些什麼。
順著淡淡透出的燭光往里遁去便可看見這二人越來越沉重的表情與眼神中帶著的那一絲寒意。
範閑微低著頭鼻梁兩側的陰影十分顯眼他輕聲說道︰「這個事情到這里了就到這里了。」
許茂才想了想點點頭︰「是大人。」
兩人關于當年及以後的對話暫告一個段落許茂才在強抑激動之余也回復了這些年來的平靜將稱呼由少爺變成了大人。他清楚自己與範閑的對話是怎樣的大逆不道如果被別的人知道了自己與範閑說過些什麼自己肯定是必死無疑而範閑也一定沒有什麼好日子過。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範閑平靜說道︰「眼下這個問題怎麼處理?」
許茂才在膠州水師已有二十年時間由當初最下層的士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重要將領在水師當中自然擁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威信與網絡。範閑處理膠州水師如果有他的幫助一定會簡單許多。
「我會去聯絡軍中的人。」許茂才想了想後說道︰「如果大人需要有人出面我可以試一下。」
範閑皺著眉頭想了想如果在水師里能夠收服一大批中下級的軍官自然會順利許多那位老秦家的將軍既然不肯出面許茂才願意出來幫助自己想必效果也差不多。不過想了會兒後他卻搖頭說道︰「你不要親自出面。」
許茂才有些訝異地看著範閑。
範閑說道︰「我不要人能夠察覺到一絲問題……你畢竟是泉州水師出來的人既然這些年一直安分今天也就不出來了。」
不是關鍵的時刻這枚範閑在軍中的棋子自然不能暴露只是處理膠州水師這樣一個畸形的手臂他斷不會動用自己好不容易在路邊拾得的厲鋒菜刀。
「不過……軍中中下層你幫我想想辦法。」範閑繼續說道︰「影響一些你能影響的人至少讓他們安分一些天亮之後就要去水師宣旨我不希望到時候上萬士兵都來圍攻我。」
許茂才笑了笑行禮說道︰「大人放心其實今夜里就覺著您似乎將這件事情想的過于艱難了。」
「噢怎麼說?」範閑挑起眉頭來了興趣。
「您低估了軍隊對于朝廷的忠心低估了陛下對于士兵們的影響力。」許茂才平靜說道︰「或許常昆可以掌控軍隊中的一部分或許他的心月復可以煽動不知事實真相的士兵鬧將起來……可現在的狀態是常昆已經死了黨驍波等幾人也被您捕入獄中不論士兵還是百姓如果有膽子對欽差動手那是一定需要人帶頭的。」
許茂才最後說道︰「羊兒們敢起來造狼的反一定是有只狼躲在羊群中間。」
範閑的眼楮亮了下看著許茂才半晌沒有說話。此時才現這位母親當年留下的幸運兒看待事情果然有幾分獨到之處。
「可我是一匹來自外地的狼。」他笑著說道︰「水師里的這些老狼又愛惜羽毛。」
許茂才淡淡說道︰「您押著他們去他們不得不去……也不用他們說什麼只要往營里一站水師官兵們自然就知道了他們的立場如果軍中仍然有鬧事的大人不妨殺上一殺。」
「殺人立威?」範閑皺起了眉頭。「我怕的九十驚起嘩變血腥味很刺鼻很容易讓人們的腦子昏。」
許茂才看著他笑了笑和聲說道︰「大人血腥味也是很容易讓人們變得膽小尤其是本來膽子就不怎麼大的下層人。」
這話說的平淡卻帶著一絲古怪與怨意想必是二十年前葉家、泉州水師被清洗時這位看多了被鮮血嚇的噤若寒蟬不可動彈的膽小之輩。
範閑想了想點點頭。
許茂才看他眉間的憂色依然未祛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稍一思忖後試探著說道︰「就算今天我不出面事後也可以嘗試一下。」
嘗試什麼?自然是嘗試將膠州水師掌握在範閑的手里。以許茂才如今的資歷與地位只要在朝廷查辦膠州水師一案中表現的突出一些對陛下的忠心顯得純良些就算範閑不從中幫忙想必也有極大的機會升職稱為水師提督。
對于許茂才來說這個提議不是為了自己的仕途著想而是想著自己能夠幫範閑獲取一個強大的助力。
但範閑卻只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的事情太晚。」他說道︰「所以事先沒有做安排膠州水師的後事京都那邊早已定了十日之後就會有樞密院的人來接手至于你……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受牽連依然留在膠州但是提督的位置卻沒有辦法。」
許茂才點點頭知道關于水師後續的安排宮里肯定早有定數範閑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當然時事先沒有進行什麼安排。
「下任提督是?」
「秦易。」範閑緩緩說道︰「秦恆的堂弟。」
秦恆便是如今的京都守備老秦家第二代的翹楚人物在京中時與範閑的關系還算融洽。
但許茂才听著這個名字面色卻是有些古怪。
「怎麼了?」範閑看出了他的憂心好奇問道。
「為什麼陛下會讓老秦家的人來接手?」許茂才皺著眉頭說道︰「就算葉家如今失了寵可是軍中不止這麼兩家西征軍里還有幾員大獎一直沒有合適的位置。」
「我也不是很明白。」範閑笑著應道心里卻想著膠州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皇帝肯定是要選擇自己心月復中的心月復掌握著避免再次出現常昆這樣的事情。
許茂才望著範閑欲言又止半晌才下決心說道︰「老秦家不簡單。」
「什麼意思?」
「我沒有證據但總覺得老秦家不簡單。」許茂才皺眉說道︰「您也知道水師里列第三的那位是秦家的人常昆在水師里做了這麼多手腳領著上千士兵南下怎麼可能瞞過他……為什麼他一直沒有向朝中報告?如果他向老秦家說過老秦家卻沒有告訴陛下……這事情就有些古怪了。」
範閑安靜了下來在腦中細細盤算著其中的細節然後說道︰「所以你要留在膠州盯著馬上來的那名提督大人我相信老秦家是不會背叛陛下的。因為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沒有任何好處的事情。」
許茂才心想確實也是這個道理。大殿下如今執掌禁軍葉家被陛下罵的大氣不敢吭一聲只好龜縮在定州養馬整個慶**方如今聲勢最盛的自然就是老秦家他們如果背叛陛下根本不可能再獲得更高的地位與榮耀。
政治上的選擇與做生意一樣沒有利益的事情沒有人願意做。
「你去做事吧。」範閑溫和微笑說道︰「注意自己的安全。在今後的日子里只要我不主動找你你不要為我做任何事情。」
許茂才也笑了起來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去。
看著這名四十出頭將領離開的身影範閑負手于後微微眯眼他知道對方這個頭磕的是心甘情願甚至想必是欣喜無比。二十年前之事落在二十年之後人生並沒有幾個二十年而此人卻一直等了這麼久實是不易。
遠處的天邊浮起一絲淡漠的白範閑眯著眼楮看著心思不知道飄去了哪里眉頭皺的極緊。他感覺心上多了一絲壓力又多了一絲興奮。造反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的就像葉輕眉當年在信中說的那樣。一統天下?她不屑做範閑也不喜歡玩這種游戲不過在今後的歲月里除了造反總有許多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比如好好活著比如讓剛剛離開的那個好好活著比如讓有些人活的很不愉快。
此時提督府沒有喧囂只有一片寧靜圍繞很多人沒有睡著天剛剛破曉。
******
晨光漸盛時關閉著的膠州城門被緩緩拉開嚴密封鎖了一個整夜的州軍們疲憊地收隊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門洞兩側用目光送著那一行隊伍行出了膠州城往不遠方的水師營地駛去。
隊伍的正中間是範閑騎在馬上的他已經換上了官服華貴異常威嚴十足。左邊的洪常青面色冷漠地抱著皇帝欽賜的天子劍右手邊的監察院官員捧著金黃色的聖旨。
前有開道官兵扛著牌子氣喘吁吁地走著然後便是一柄曲柄駕雲黃金傘。
膠州方面不知道從哪里搞出來一個絲竹班子吹吹打打著鑼鼓敲著熱鬧不停。
正是一個有些簡陋的欽差儀仗範閑冷眼看著心里不免覺得好笑那位膠州知州果然有兩把刷子不過半夜功夫居然整出了這麼些東西來只是這絲竹班子怎麼身上的脂粉味這麼重?難道是從青樓里借來的?
欽差儀仗他一直留在蘇州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海邊來用。不過既然是去水師宣旨擺出這種排場來總有益處只是範閑有些替吳格非擔心。這般弄虛作假會不會讓京都里的那些老學士們不高興?
一應膠州官員與未獲罪的水師將領老老實實地跟在範閑身後單從表情上看不出來這些人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是折騰了一夜沒有幾個精神好。
晨起的膠州市民們在早點攤子上已經隱約知曉了昨夜的事情紛紛涌在城門外注視著這一幕膽大的市民們對著欽差儀仗指指點點。紛紛傳播著高頭大馬上那個俊的如同姑娘般的年輕權貴就是傳聞中的小範大人。
範閑在民間的名聲實在是太響了。
而膠州水師在城中的名聲卻實在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城門內外的上千百姓作一聲喊口祝欽差大人安康便跪了下去行禮不一。
範閑一怔看著那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不禁有些恍惚。想到凌晨許茂才說的那些話。才明白原來社會最底層的人們對于高高在上的天使確實是一種自本能般的畏懼與敬服。
這種認識讓範閑並不能舒服到哪里去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許茂才。
許茂才裝作諂媚的樣子笑了笑。
不得已範閑揮手止住了隊伍的前行堆起滿臉溫和的笑容在官員們的拱衛中下馬輕步走到線外百姓面前溫和回禮極有禮數地扶起了幾位老人家又寒暄了兩句說了幾句聖安天順之類的廢話這才重新回到馬上開動了隊伍。
……
……
水師的操場之上範閑滿臉平靜地坐在椅上于高台之上看著下方的那些官兵們。官兵們的臉色有異或激動或憤恨或畏懼。但那些眼神都閃閃爍爍地看著台上的欽差大人與官員們。
水師官兵大部分已經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由于時間太緊所以那些常昆在中層將領中的心月復並沒有機會挑起整座大營的情緒而只是帶著一路軍士意圖進州救人只是那個隊伍卻驟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所以此時水師官兵們有些害怕不知道朝廷為什麼會忽然派一個欽差大人過來也不明白為什麼常昆提督與黨偏將都不在台上難道軍中的流言是真的?
範閑眯眼看著台下的那些攢動的人頭。範閑黑壓壓地竟是一直排到了港口邊上。
直到此時他才感覺到了一絲後憂禁軍他是見過的黑騎是時常在身邊的可是驟然看見上萬名士兵整整齊齊站在自己身前這才感覺到人數所帶來的那種壓迫感。如果這一萬個士兵都是自己的敵人那自己只怕在這台子上也坐不下去了。
範閑自嘲地翹起唇角笑了笑也沒有怎麼認真听那位水師三號將領的說話心想自己的運氣真的不錯居然在水師內部找到了許茂才看台下士兵們的情緒雖然稍有不穩但應該不會出現大的問題想必定是許茂才在凌晨之後做了很多暗底下的工作。
而常昆已死黨驍波已伏沒有人帶頭這些士兵再有血性也不可能如何許茂才說的對自己過于高估了局面的險惡性。
範閑模了模懷中的薄紙這是參與東海之事的將領所寫的口供黨驍波確實硬頂就算被打昏了過去也死不肯開口不過軍中並不都是這種硬漢在監察院的嚴刑逼供之下終于還是有人招了。
有了口供便有了大義上的名份範閑不再擔心什麼側耳听著那位將領意興索然的講話。
這位將領便是老秦家的那位他本不願意出頭可是範閑停了許茂才的建議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干脆撕破了臉皮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出面訓話同時也將宣布黨驍波罪狀的艱難人物交給了他。
果然不出範閑所料當那位將領說到黨驍波勾結外地私通海匪違令調軍這三大罪名後台下的官兵們都騷動了起來尤其是那些中層的校官們更是有些不大好的苗頭。
範閑看著這一幕緩緩離開椅子走到台前望著台下的上萬官兵溫和說道︰「本官是範閑奉旨而來。」
他不是神仙沒有用眼神就讓全場陷入安靜的能力但他的話語中夾了一絲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迅疾傳播開去裊裊然響徹了整個操場讓那些官兵都愣了一愣。
便在這個空隙之中範閑開篇名義︰「提督常昆常大人昨夜遇刺。」
台下一片嘩然滿是不敢置信的議論之聲與震驚的聲音。
膠州知州吳格非擔憂地看了一眼台前的小範大人他起始就不贊同全軍集合宣旨應該分營而論不知道小範大人是怎樣想的。
範閑望著台下那些官兵緩緩說道︰「常提督常年駐守膠州為國守一方甘在困苦之地實為國之棟梁陛下每每議及便會贊嘆常提督其功在國忠義可嘉。」
台上知道內情的寥寥三人沉默著他們早就收到了範閑代朝廷宣布的處理結果而其余的官員將領們听著這話頓時傻了眼小範大人不是來查常提督的嗎?
台下的官兵們也漸漸安靜下來滿是疑惑地看著台上沒有一個人听明白欽差大人說的話。
範閑面上帶著一絲沉重幽幽說道︰「天無眼不料常提督竟然英年早逝……是哪些窮凶極惡之徒竟敢做出這等惡行!」
他的聲音漸漸高了些來充滿了憤怒眼神里也滿是狠厲之意似乎是想從台下上萬官兵之中找出那個所謂真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