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五十二章 霧

作者 ︰ 貓膩

二皇子離開了抱月樓他的臉色有些異樣的冷漠不論在這一番談話之中他獲取了何樣的信息對于範閑的宗旨有幾分信任與畏懼但是今夜的事實已經證明了許多。他在京中的勢力已經被範閑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堅決地依靠在長公主那邊一條就是如範閑所想老老實實地退出奪嫡的戰爭。

沒有實力拿什麼去爭?但二皇子心里也明白事態這樣展下去如果範閑今天晚上沒有掃蕩自己的勢力那麼在不久的將來要不然是慶國陷入一場動蕩之中要不就是自己會被無情地清除。

但他不會對範閑有絲毫感激的情緒因為範閑逼著他上了絕路。

大皇子與範閑說了幾句話之後也滿臉憂色地離開了抱月樓同時還帶走了三皇子。皇室幾位兄弟間的談話並不怎麼愉快而老三要回宮他身為禁軍統領順路帶回去比較合適。

此時夜漸漸深了如果天上沒有那些厚厚的雪雲一定能夠看到月兒移到了中夜應該所在的位置。

範閑沒有離開抱月樓他一個人坐了很久讓樓里整治了一盆清湯祟肉片吃了吃的渾身有些熱又飲了幾杯酒才緩緩站起走到窗邊往下看了兩眼。

窗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京都府與守備師的人都撤走了抱月樓今日歇業姑娘們也早睡了只留了幾個機靈的人在侍候他。

樓內紅燭靜立。範閑讓石清兒準備了一桶熱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洗完澡後他搓著有些紅的臉頰問道︰「大皇子這兩天有沒有去祟蔥巷?」

石清兒在一旁听著。知道大老板說地是那個胡族公主的事情搖了搖頭正準備上前服侍他穿衣服卻被他揮手喚了出去。

不一時桑文進來了這位溫婉的抱月樓掌櫃微蹲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貼身內衣穿好手指從他勻稱地肌肉表面滑過不由微微一怔。卻不敢多有動作又仔細地將僅三指寬的暗弩系在了他的左手小臂上。

穿上靴子將黑色細長的弩插入靴中。桑文站起身來對範閑的服裝進行最後的整理保護那件黑色的監察院官服遮蔽住了範閑每一雨可能受到傷害的肌膚才點了點頭。

範閑微微一笑表示贊賞確認了身上的藥丸沒有遺失。拍了拍桑文的腦袋往房外走去。

桑文微微一怔說道︰「大人劍?」

範閑回頭。看著桑文手里捧著地那把大魏天子劍表情平靜眼中卻閃過一絲惘然之意半晌後說道︰「這劍太亮還是不要拿了就先擱在這兒吧。」

——————

抱月樓的三重皮簾被掀開一應主事人恭恭敬敬地送範閑出了門口他此時已經將蓮衣的後帽掀了起來套在了自己地頭上。讓陰影遮住了自己清秀的面容踏下樓外的石階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夜似乎是想確認呆會兒會不會下雪。

馬車駛了過來他搖搖頭示意自己要走一走便當先向著東面行去。

今天抱月樓開宴他沒有帶虎衛來而監察院在京都的全體力量已經趁著夜色進行了無數次突襲甚至連啟年小組地力量都投了進去此時跟在他身邊的只不過是範府的幾個護衛以及一個車夫。

眾人知道今天抱月樓開宴地事情也听說了今夜京都內的騷動都以為少爺是要行走思考所以不敢上前打擾只是讓馬車遠遠地跟在後面。

往東行出沒有多遠一轉便進了一條直街長街。

直直的長街。

穿著一身蓮衣的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在傾听著什麼然後他揮揮手示意後面的車不要跟上來而他自己邁步往街中走去。

此時夜已經深了停雪的京都街巷里忽然冒出了一股奇怪的霧氣霧氣較諸空氣漸重從四面八方匯攏過來漸漸彌漫在長街之上。

微白色的霧在沒有燈的京都夜街上並不如何色彩分明卻有效地阻礙了人們地視眼令人睜眼如盲伸手不見五指。

後方跟著的馬車本不敢讓範閑一人在這個夜里獨行也不準備听從他的安排但此時依然迫不得已停了下來。

車上的範府護衛們將氣死風的燈籠拔的更亮了一些可是暗黃色的燈光只照見了前霧宛若蒼山頭頂的雲息卻是探不了多遠早已看不見那個穿著黑色蓮衣孤獨的背影。

……

……

長街之上白霧漸彌便只能听見範閑微弱的腳步聲以一種極其沉」而固定的節奏響起除此之外沒有一絲聲音似乎這街上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

今夜監察院要殺的人似乎已經殺完了要抓的人也已經被捕進了天牢由七處牢牢掌管還不知道這些事情的京都百姓們在被窩里貪著暖意夜游的權貴們早已驚心回府打更的人們在偷懶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只是注視著城門。

腳步聲一直向前然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便在白霧之中停頓了下來。一陣冬天的夜風吹過將這長街上的霧氣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隱約可以看見長街盡頭。

長街盡頭應該沒有人但是總感覺到似乎有人守在那里。穿著蓮衣的他停住了腳步抬起頭來雙目平靜直視前方似乎要看到那里究竟是誰。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魁梧雙肩如鐵宛如一座山般矗立在那里長街盡頭身後負著一張長弓背負箭筒筒中有箭十三枝。

風停霧濃不復見。

今夜是範閑讓監察院向二皇子一系起總攻的時刻但他似乎忘了一點當你進攻最猛烈的時候往往也是自己防御最薄弱的時候此時他的身邊沒有別人可以倚靠只有自己。他在對山谷狙殺的事情進行報復毫無理由的報復卻忘了某位大都督也要為自己唯一兒子的死亡進行報復。

能躲過對面的那張弓嗎?

兩年前他被這張弓從宮牆之上射落全無還手之力那枝弓箭已經成為他武道修行上最大的一處空白。

所以他在霧後停住了腳步。

白霧的那方燕小乙微微垂下眼簾感受著霧後那人的氣機確保對方不會月兌離自己的控制。

霧的這方沒有移動的跡像。

……

……

燕小乙前任禁軍大統領如今的慶國征北大都督慶國屈指可數的九品上級強者他自然不是一個瘋子他知道在京都的長街中暗殺範閑這意味著什麼。

但他依然沒有強行壓下自己的戰意與血性因為當他在元台大營帳中看見燕慎獨的尸體時就已經下了決心人生一世究竟為何?縱使自己日後手統天下兵馬打下這一整片江山來卻托給何人?

所以他不是瘋子卻已然瘋了。

今夜京都不平靜誰都沒有想到範閑會如此強橫地進行掃蕩同時也沒有人會想到堂堂征北大都督居然會舍棄了一應顧慮回到了本初的獵戶心思冷漠地觀察著範閑注視著範閑等待著範閑一直耐心地將範閑等到了死地之中。

長街雖然有霧能阻止人的視線卻不能阻止燕小乙的箭他的箭本來便是不需用眼的。

今夜他攜十三枝羽箭前來便是要問一問範閑一處貼著的告示上面那句十三郎是個什麼意思。如果範閑死了這問題不問也罷——不論範閑這些年里再如何進步在武道修為上再如何天才燕小乙也有些冷漠地相信自己絕對可以殺死對方。

此事與奪嫡無關與天下無關非為公義非為利益只是私仇不可解。

氣機已然鎖定二人一在街頭一在街中除了正面對上別無它法。範閑在霧後沉默著似乎是在評估自己應該戰還是應該退。

……

……

長久的沉默之後燕小乙往前踏了一步渾身所挾的那股殺氣令他身前的白霧為之一蕩露出前面一片空地來空氣中頓時又寒冷了起來。

然而……他的腳馬上收了回來眼角余光向著左上方的屋檐看了一眼。微微皺眉用那屋檐上的石獸擋住了自己地身體。

以他的身體和石獸為一線他感覺到在那個線條的盡頭。有一個異常恐怖的殺機在等待著自己。

這是沒有道理地感覺他自幼生長在林間與野獸打交道卻也養出了如野獸一般的敏感對于危險的存在總是會提前判斷出來。

此時長弓早已在手箭枝卻未上弦燕小乙微微低頭感受著四周的異動——究竟是誰在埋伏誰?

他是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除了那四個老怪物之外。燕小乙在這個世上並沒有多少需要忌憚的甚至每每當狀態晉入巔峰之時他總會在心中升騰起一股向大宗師挑戰的想法。

也因為他這種境界。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查覺到長街之上只有他與範閑二人所以他才敢如此冷漠地用心神綴著範閑時刻準備出致命的一箭。

然而。先前當他踏出那一步時他卻現了極其古怪的現象。

當其沖的便是那個不知在何處地不知名危險源泉。其次是他在那一步落下時感覺身後霧氣的味道似乎有些變化。

是味道不是味道。

是風和霧的最細微觸感變化而不是入口後地感覺。

燕小乙知道了在自己的身後一直隱藏著一位極為強大的人物這人的武道修為不知具體到了什麼境界但能夠瞞過自己這麼久一定有能力傷到自己。

他不敢妄動。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箭存蓄已久的精氣神便會為之一泄露出一些缺陷。一旦心神有缺他沒有把握能夠在身後那名高手與遠處地危險兩處合擊之下全身而退。

長街上就這樣冰冷的沉默著霧那頭的人不能動霧這頭地燕小乙也不能動。

不能動腳卻能動手。

燕小乙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整個人的身形顯得更闊大了一些手指緩緩落下似無意間在自己的弓弦上拂過。

他的手指很粗壯但這個動作卻很輕柔就像是柔毫掃過畫紙蔥指拂過琴絲蘭花微微綻放。

……

……

嗡的一聲輕響弓弦顫了起來。

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在他的弓弦上產生微微顫著的弓弦帶動著四周的空氣絞著微白地淡霧漸漸凝成實力劃破面前的長街隨著這一聲嗡的輕響悄無聲息地向著霧的那頭襲去。

向著霧那頭的那個人襲去。

霧那頭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便是有人墜地的聲音。

燕小乙平靜著翻腕長弓直立不見他如何動作箭羽已在弦上先前無箭一射已有如此之威更何況此時他的弦上已經有了箭!

但他沒有箭只是一味的沉默著因為他清晰地判斷出霧那頭的人不是範閑。雖然他很疑惑明明自己是看著範閑出了抱月樓對方是何時調了包但他明白今夜狩獵已經轉換了獵人與獵物的角色。

燕小乙凜然不懼只要長弓在手就算是兩名九品高手來伏殺自己他也不會有任何驚懼相反他有些久違了的興奮隨時準備用自己弓弦上的箭來了結某個生命。

手上的弓箭並未瞄準可是他的心神已經鎖定了遙遠的那處只是兩邊間隔著民宅檐上的那個石制異獸無法出箭。

燕小乙還有一部分精力放在身後那曾經改變過剎那現在又回復如常的霧氣味道里。

誰都不會先動。

……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長街上這奇怪的霧依舊沒有散去燕小乙如山般的身軀依然站立著沒有絲毫疲憊之意。

可是他清楚暗中的那兩個人也沒有疲憊至少沒有讓自己察覺到對方的心神有任何松懈——能夠和自己比耐心以及毅力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燕小乙認可了對方的境界和實力。

他明白這深夜里的長街狙殺已經陷入了僵局自己用那石獸護住了自己卻也阻擋了自己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天都亮了雙方依然無法動彈。

然而對方可以撤走燕小乙卻無法動他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劣勢之中。

又是很久過去了燕小乙依然穩定地站在街頭的一角就如同一座雕像般不可撼動長弓在手箭在弦穩絲不動有一種很奇異的美感。

……

……

忽然這時被白霧彌漫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

伴隨著這一陣古怪的咳嗽聲一道淡淡的燈光也映入了霧中光線漸漸地亮了起來走近了街角離的愈近了些才現是兩個燈籠。

燈籠被執在兩名小太監的手上小太監臉色凍的有些白。

小太監的身後是四個雜役抬著的一頂小轎咳嗽聲正是從那個小轎里不停響起。

轎子停在了燕小乙的身旁轎簾微掀露出一張蒼老且疲憊的臉。

這張臉是屬于洪公公的。

洪公公昏濁的雙眼眨了眨對轎旁的燕小乙輕聲說道︰「臨街賞雪夜大都督好興致只是夜已經深了還是回府吧老奴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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