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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春時節各式樹木都在伸展著腰枝吐露著青葉。東夷城鄰近海畔濕潤的海風日夜吹拂更是讓此間的春天來的比別處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蘊時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這株大青樹不知道已經在這里生長了多少年樹干挺拔而無刺天之意無數萬片融融青葉在樹冠處攏成一個大傘蓋顯得格外美麗格外慈悲擋住了天空中的那輪日頭灑下一片陰影遮蔽著進城出城的人們。
這棵樹太大了陰影的範圍甚至足有幾畝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樹下休息。樹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虯節根丫就如同粗壯的龍身一般沉穩實在四顧劍範閑小皇帝三人便是在這些樹根旁暫歇這個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引來路人們側目大約是因為東夷城內一直有許多奇人異士的緣故。
範閑坐在樹根之上感受著臀下的陰涼他不知道自己身後這棵大樹是什麼種類也懶得去探根尋底只是低頭去樹根里尋找螞蟻或是搬糞球的屎克螂卻沒有什麼現。
「那時候她多大?」
「五六歲?七八歲?」四顧劍坐在輪椅上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似乎因為年代的久遠而讓他的記憶力變得有些模糊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道︰「反正就是一個小姑娘。」
「那時候你多大?」
「應該是十幾歲?」四顧劍撓撓腦袋說道︰「你知道我腦子一向不大好使這種復雜的問題總是記不住。」
「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年齡是什麼復雜的問題。」
「天才在某些方面總是與眾人不同的。」四顧劍很明顯不在乎範閑的諷刺冷笑說道。
「天才地另一面就是白痴。」範閑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小時候是個白痴。」
四顧劍沒有說什麼只是和範閑的眼光會在一處。試乎想從樹根旁地縫隙中尋找到一些當年的影子。
小皇帝戰豆豆冷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二人大痴氣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三人行至此處一路倒還平靜以世俗里的道理論小皇帝的身份自然是最尊貴地但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範閑。都不怎麼在乎這個。
四顧劍和範閑似乎找螞蟻找起了興致。一直停留在青青大樹之下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小皇帝微微皺眉想著劍廬外的臣子只怕還在擔心自己。加上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生什麼又擔心這老少二人會不會將自己的命門透露出去心中微感憂慮輕聲說道︰「葉小姐已經不在了。你們在這里再看三年。也不可能指望她重新活過來。」
這句話似乎在陳述一件事情卻又有些誅心之念小皇帝的智謀與反應度在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劍廬里。四顧劍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勸說範閑造反之事便被她抓到了某些隱約地線索在此處試著點了一句。
此言一出四顧劍和範閑都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看地她心里有些慌。範閑聳聳肩說道︰「我只是覺得螞蟻比人有意思些。」
四顧劍望著範閑贊嘆說道︰「當年你媽陪我找螞蟻的時候有人這麼問我們。她也是這麼回答的。」
隨著四顧劍有些愉悅地敘述。範閑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畫面。
一個流著鼻涕的白痴。蹲在大青樹之下觀看螞蟻搬家打架。說不定還會解開腰間的系帶在螞蟻窩上撒一泡尿。四周經過地行人東夷城內地居民都知道這個大白痴的身份從他的身邊經過時眼中都帶著憐惜與厭惡的神情卻沒有人肯上前陪他說話。
然後一個瞎子少年僕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兒地手從遠方來到了東夷城來到了這棵大青樹之下現了這個正神情專注以至于根本不在乎旁邊生什麼的……白痴。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好奇地蹲在這個白痴的身邊問他︰「你在看什麼呢?」
白痴很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在看螞蟻。」
小女孩兒喔了一聲然後也開始陪他看螞蟻一直看了很久然後旁邊終于有人看不過去提醒那位少年僕人這個白痴是城中某位大人物家地少爺只不過是個傻子不要讓你家地小姐和他一起犯傻。
小女孩兒听到這句話後也不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螞蟻比人要有意思多了。」
很明顯這句話里面隱含的意思要比這個小小身軀所呈現的年齡成熟太多。然而樹下地行人市民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只是覺得這不知是誰家地小姐竟生地這般好看這般干淨就像是畫里走出來地仙女兒一樣居然和城主家最出名的白痴蹲在一起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然後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一直冷地像塊冰一樣的瞎子少年僕人也蹲到了兩個人的身邊雖然他並不想蹲但是蹲和站對于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既然她喜歡讓自己蹲那便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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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剛好也是三個人。」四顧劍在繼續他的回憶撓了撓有些癢的臉頰沙啞說道︰「就看了半天的螞蟻打架然後我請他們去我家做客。」
「你家?」
「我那死老爹是以前東夷城的城主你不知道?」
「噢听說過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那死老爹早就死在你的劍下我一時沒有想起來。」
「城主府很大很豪華。」四顧劍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但我住的地方像狗窩因為我是個白痴。死老爹最討厭我而且我的媽只是個丫環。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這種類似的小說我看過很多了。」範閑點點頭人敢去議論四顧劍地過去。但不代表監察院對這方面沒有研究。他對于四顧劍的身世早就有了一個清楚地了解知道當年的白痴在城主府內過著怎樣倍受凌辱輕視的日子只不過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四顧劍的親生母親是個丫環那個丫環只怕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你媽和五竹。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認識地朋友。」四顧劍忽然很嚴肅說道︰「雖然我住地地方很糟糕。甚至連杯茶都端不出來但是他們沒有瞧不起我還是跟我去了。」
「或許因為我當時是白痴的關系。所以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但很明顯城主府里很多人認為這有問題。不可能接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住進府中尤其是和白痴少爺住在一起。所以幾天之後。葉子和五竹就離開了城主府。我也無所謂反正白天我都是要出門看螞蟻的。順路也就去她們兩個租的屋子玩耍一番。」
「我是真地第一次知道。您曾經和母親、五竹叔有過這樣一段來往。」
四顧劍擠著眉頭冷聲說道︰「難道五竹從來沒有對你提過當年東夷城地事情?」
「沒有。」範閑坐在樹根之上拿了根細木枝。無意識地挑弄著泥土。應道︰「叔叔後來記性變得差了許多。」
「噢。五繡這小子居然記性會變差?」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豈不是和我當年的白痴模樣差不多。」
範閑瞪了他一眼。旋即苦笑著搖搖頭。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和五竹叔……是從哪里來的?」
這是困擾了他十幾年地一件事情。雖然隱約能猜到一點而且在上京城外的西山絕壁中。肖恩臨死前也提到過一些可是肖恩老人臨死前地敘述。只是說明了母親的來歷卻沒有提到五竹叔。
在肖恩地敘述中當年他與苦荷二人千里苦熬。進入神廟地外圍。然後看見了葉輕眉。他們二人救了葉輕眉出廟卻在半途之中失散。那時候的葉輕眉僅僅四歲距離東夷城內四顧劍看見她的時候還有兩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
在這一段時間內葉輕眉在做什麼?五竹叔是怎樣來到她地身邊?
肖恩地回憶里曾經提到過葉輕眉似乎深深憂慮廟中的某人心中有些放不下所以才會絕然離開那個人……是五竹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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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範閑的問話四顧劍忽然變得極為安靜起來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那個時候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但後來自然慢慢就知道了。」
他微微轉頭用那雙深不見底地幽靜眼眸盯著範閑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五竹是從哪里出來地人?」
範閑低下了頭沉默了許久五竹叔是個怪物五竹叔不會變老五繡叔不會內功五竹叔很好很強大所以五竹叔……他苦笑了一聲說道︰「就算五竹叔是從神廟出來地可是我母親呢?」
「廢話瞎子都是神廟里的使者你媽是他主子當然是神廟里地仙女不然就憑她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這世上整出這麼多事兒來?」四顧劍很煩燥地罵了出來似乎覺得範閑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多余。
然而範閑卻沒有自覺多余地念頭他苦笑想著母親葉輕眉很明顯和自己一樣擁有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地靈魂和神廟又能有什麼樣地關系?
範閑和四顧劍說的帶勁回憶地唏噓聲音卻是自然地束在一處根本沒有影響到大樹下面的任何人。然而北齊小皇帝一直站在二人身側靜靜地听著這一切听得她臉色漸漸慘白起來袖中地雙手顫抖起來。
她沒有想到在這棵大樹下自己竟然能夠听到如此令人驚心魂魄的秘密。她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範閑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從現世之初便擁有了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甚至是狂妄。他敢對一位人間地帝王如此不屑敢與四顧劍這樣地大宗師平席而座。敢大言不慚地妄論天下試圖將所有地事情控制在他地手中。
小皇帝知道範閑的母親是葉輕眉也隱約知道他地身後有一位瞎子大師但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當年地那位葉家小姐和那位瞎子大師竟然和神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神廟是什麼?是浮于九天雲上冷漠地注視著人世間疾苦卻根本不會有絲毫動容的神祇是出凡俗地意志。是傳說中大地地守護者。然而沒有人知道神廟在哪里。神廟是什麼除了苦荷大師曾經親眼見過神廟之外。
苦荷于廟前磕頭三日便成就一身大宗師本領。大青樹下葉家小姐偶遇四顧劍。四顧劍便從當年流鼻涕的大齡白痴變成了劍法天下無雙的一代強者再比如慶國那位皇帝陛下……
小皇帝短短的睫毛難以自抑地抖動著。從大魏開始一直至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想親眼見到神廟地模樣想從虛無縹渺中尋求到天道地影子。當年的大魏皇帝。不正是為了長生不老。才派出數千人的隊伍北上尋廟嗎?
原來範閑地身後竟然有神廟的影子。北齊小皇帝看了範閑地側影一眼心中無比震驚。無比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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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後來的事情。我應該知道一些了。母親大人在東夷城生活了幾年之後開始經商。這便有了後來地葉家。以及如今地南慶內庫。」
「任何事情的展。都不會這樣簡單。」四顧劍抬起他僅存的一只手臂。豎起了一根手指「就算葉輕眉是神仙。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任何幫助地情況下做到當年地一切。她需要有人幫助。」
閑皺了皺眉頭。看著四顧劍說道︰「你?」
「就是我。」四顧劍冷漠說道︰「我雖然是個白痴但畢竟是城主府里的少爺。只要我控制了城主府。葉家的商號。自然可以在東夷城內暢行不二。」
「明白了。」範閑低下頭說道︰「大青樹下地偶遇。並不見得是偶遇換一種說法。她當年進入東夷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城內地情況所以她才選中了你。」
「不對。偶遇就是偶遇。」四顧劍冷漠說道︰「至少我是堅持這麼認為。如果她是要尋找合作者。比我更好地人有太多她腦子里地東西。足以吸引無數的財富而瞎子地存在可以保證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真正地敵人。」
「在經商之前地那幾年里你們究竟在做什麼?」範閑沒有爭執這個問題。
「我在繼續看螞蟻然後練劍然後有一天費介那老毒物來了。」四顧劍打了個呵欠似乎長時間地回憶著實有些讓他費神。
「噢師傅說過他這輩子最光彩的事情就是把東夷城內地一個白痴治成了一位大宗師。」範閑笑了起來。
四顧劍恥笑道︰「我只不過是腦子里想事情容易想迂又不是真的白痴變成大宗師這種怪物和費介有什麼關系?」
範閑眉眼含笑微笑說道︰「那自然是和我媽有關系了。」
四顧劍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你媽能把天一道地功法傳給苦荷當然就能傳套劍法給我……不過我這個人是個天才你媽那套劍法沒什麼用真正有用地是我後來自己參悟的。」
「嗯您似乎比我想像地還要自戀一些。」範閑聳聳肩不過知道這位大宗師說地是實話就算四顧劍訣是葉輕眉當年從神廟偷出來地功訣之一可是以凡人之姿卻能修成宗師之境非大天才大毅力大運氣不足成之。
「天才的含義有很多種。」四顧劍地眼皮子耷拉著似乎隨時都可能閉上再也無法睜開「你媽曾經說過我的天才就在于專注和冷漠。」
「一個能夠看螞蟻搬了十年家地人不是隨便都能找到的。」四顧劍沙啞說道︰「一個用細木枝一只一只戮死了幾萬只螞蟻的白痴更不容易找到我的運氣不錯踫見你媽和五竹你媽地運氣也不錯在東夷城踫見了我。」
範閑久久不能言語暗自品味著這句話心想數十年前大6之上風起雲涌不知涌現了多少天才絕藝的人物如苦荷般大毅力者如四顧劍般大痴者如陛下般能忍者都在那時節出現然後葉輕眉帶著五繡叔從神廟里逃了出來踫見了這些人物。
不論境界不論幸運單論才能與意志如今這個世間還沒有人能夠和當年這些還沒有成為大宗師的強者們相提並論。海棠不行她師傅敢吃人肉範閑不行他地皇帝老子可以忍受經脈盡碎地無上痛楚和絕望王十三郎也不行他地劍聖師尊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當代的年輕人各有缺陷各有不及這種差距不知道要用多少年地時間多少坎坷才能彌補然後才能踫觸到天人之際的那層紙最終躍過成為一位真正的大宗師。
「一切都是緣分啊。」範閑看著四顧劍嘆息道。
四顧劍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看著範閑開口說道︰「你想學嗎?你想學就說啊。」
範閑心頭一凜知道這位劍聖此時開口準備傳自己什麼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已經會了。」
四顧劍冷漠說道︰「我說的是真正的四顧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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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閑心頭一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沒有什麼區別。關鍵還是在于人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始終還是及不上你們這一代當然這種差距或許會慢慢縮小可是就算你把神廟里的所有東西都搬到我的面前我練不會怎麼辦?」
他的心中有無限感觸母親當年從神廟偷出來的那些功訣看樣子是分別傳給了這幾位大宗師除了葉流雲的流雲散手有些不清楚來由之外其它的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
在神廟之外苦荷付出了重傷的代價救出了當時年僅四歲的葉輕眉然後從葉輕眉的手中獲取了代價正是如今天天一道的無上法門。
四顧劍的劍法雖然是他自己以絕佳的靈氣、痴氣自行參悟而出可是很明顯如果沒有大青樹下的偶遇白痴終究還是個白痴不得激如何躍層而晉?
至于一直跟隨範閑身邊的黃色小冊子上冊乃霸道下冊乃王道一隨二十年如今的他自然明白這是母親當年留給皇帝老子然後皇帝老子不知怎樣通過五竹的手留給了自己。
正是霸道功訣讓範閑的心中有一股挫敗感他怎樣也無法進入到王道的境界。而他也學會了天一道的真氣法門也沒有什麼質的幫助就算四顧劍今日真的有所謂真的四顧劍傳給自己可是又有什麼幫助呢?
葉輕眉散落在這個世上的遺澤都已經漸漸被範閑拾了回來再多一件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
「葉輕眉當年在東夷城內生長成為一棵參天青樹而我就是靠著手中的劍獲取了在東夷城內的地位成為她這棵大樹旁捉蟲的伙伴。」四顧劍微閉著雙眼輕聲說道︰「練不會就要繼續練一棵樹要成長起來哪里是這麼容易的。」
範閑笑了笑走到參天青樹之下輕輕拍了拍樹干說道︰「我不怕貪多嚼不爛既然你一定讓我學那我也就勉強學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