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五十七章 墳

作者 ︰ 貓膩

~日期:~09月20日~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準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範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听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範若若的身子卻像是被冰窖里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範閑都墮入了黑洞里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麼幫助。

範閑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範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範閑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里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恰好處于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絕決地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地時候。一定相當地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範閑不會相信這個。他太了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地葉輕眉,範閑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麼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地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範閑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

……

一個微顫地聲音。將範閑從過往地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範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地手緊緊攥著範閑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範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地是什麼,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里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元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里的兄長,範閑隱約似乎抓到了什麼,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範閑。要他對範建好一些,因為範家為了他地生存付出了很多。範家到底付出了什麼?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後、秦家、皇後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範閑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里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後。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麼宮里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鎮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楮,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地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涂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範家大少爺的血!

範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範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死地。只不過後來隱約听府里地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範閑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地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麼事情一直心事郁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範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听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範閑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地代價,為什麼那些年里依然不肯放松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範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系,並不像範閑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範閑與範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里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後來發生了什麼,也許正是範閑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里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準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範閑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復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于官場上的臉。

他的

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範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範閑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地秘密傳出去,可是範閑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于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範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範閑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範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範閑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範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郁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範閑說地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日的範閑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範閑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範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地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里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里也埋葬了很多人,範閑今日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恆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余座墳墓。

傳統地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干淨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蕩著。

範閑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里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麼,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地兄弟。

看著提司大人極為誠懇用心地行禮,青山園中地數十名監察院官員眼中也不禁濕潤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紛紛行禮,只是來地匆忙,沒有辦法布置用物。

範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乎心誠,不在乎那些旁地。」

沐風兒在一旁應了聲是。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回京後,你讓沐鐵去查一下,這些年來的撫恤,院中官員地家人照看的如何,也要擬個卷宗給我。」

「是,大人。」

沐風兒應了聲,也不怎麼警懼。監察院的撫恤後續事宜,全部由一處處理,他的堂叔沐鐵正是一處的頭目,今天听到小範大人要查帳,他卻毫不擔心。一來整個朝廷,也只有監察院的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對下屬們的家人照看的極好,當然,也得虧範閑的袖子里面藏著內庫這樣一個金山。二來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敢出錯的。

範閑不再理他,背著雙手,帶著範若若從青山下的墳園里走了出來,將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屬們甩開一段距離,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處,才回頭看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墳塋,嘆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範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別院靜思許久後,為什麼要來到這里。

範閑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低聲解釋道︰「我要用這些死去的人來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我,我要為很多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負責。我必須用這些墳頭來提醒我,讓我變得更清醒。更冷靜一些。」

兄妹二人爬過了青山之腰,轉到了另一邊。這一邊地風水听說沒有那一邊好,不過也是滿眼密密麻麻的墳塋,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時的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煙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兩邊的青山坳上有幾座大墳,墳地樣式普通。只是顯得極大,而且墳外有園,還有看守的官兵。幾名官兵看見有人就這樣施施然走了進來,正準備上前喝斥,馬上被幾名監察院的劍手趕了出去。

這幾座墳里埋葬著長公主、太子、二皇子——範閑從長公主的墳前走過,從太子的墳前走過,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最後卻出乎範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墳前。

太後的墓陵遠在蒼山之南,距離京都有八十里的距離。據說佔地極大,裝飾極為華美,很完美地展現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範閑一次都沒有去過。

監察院官員四散分開,範閑兄妹二人安靜

地站在二皇子的墳前,不知道看了多久,範閑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類人,正如你臨死前那夜說過地一樣。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臉上那層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虛偽。」範閑微笑看著墳頭,「當然,你看到我臉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虛偽……不過你證實不了這點,你只是下意識里的猜測。」

「因為我比你隱藏的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範閑地聲音並不高。但卻顯得格外堅決。「論起演戲,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過我。因為我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演戲。」

「微羞的笑容?要偽裝成一個小嬰兒,當然就要學習嬰兒是怎樣笑的。」範閑微微低著頭。「這已經成了我的天然本性,我只會微微羞著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頭,說道︰「承澤啊,我將來不用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你。」

範若若驚愕地看著兄長,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二皇子的墳前胡言亂語這些東西,什麼偽裝嬰兒?

範閑在墳前伸了個懶腰,他早就已經站起來了,只是臉上的微羞笑容,什麼時候會變成對這世間不耐煩地怒容?

範若若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看看兄長是不是被那個消息驚地發燒了,結果觸手處一片冰涼。

範閑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頭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听到範閑發出難得的爽朗笑容,範若若放下心來,也跟著笑了,只是心里卻依然有一層陰霾,看著兄長,不知道這陣笑聲之中,會怎樣地辛苦與掙扎。

範閑平靜下來,溫和說道︰「今天我要辦地事,要發的狂都做完了,你先前說京里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範若若猶豫片刻後,輕聲說道︰「是孫家小姐上府來了,得虧嫂子不在……把藤大家急地沒輒。」

「孫……孫……?孫敬修他姑娘?」範閑愣了半天,說道︰「一位大家閨秀,怎麼鬧了這麼一出?」

這位孫家小姐,自然是當年在京都叛亂里,幫了範閑天大一個忙的那位粉絲。只是範閑很清楚這位姑娘家的性情,即便再迷石頭記,也不會做出如此有損門風的事情。

「她是為她父親來的?」範若若試探著看了他一眼,說道︰「孫大人那邊似乎出了什麼事,一時間急的沒法子,我看孫小姐也是被她父親逼過來的。」

山間一陣風來,吹的範閑的衣衫獵獵作響,吹的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忍不住罵了兩句什麼,只是聲音很低,就連站在他身旁的範若若都沒有听清楚。

……

……

(關于範閑微羞的笑容,從去年剛開始寫慶余年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十分反感,而且在很多地方表達了對我這樣寫的不解,我也一直沒有解釋過,因為這樣本來就是很沒有美感,沒有票房的寫法,只不過我想堅持……

最開始堅持這樣寫,是基于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在寫慶余年之前,就在想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在嬰兒的身體里,會變成怎樣變態的存在?但我不是寫變態,我只好用些細微末節來提醒大家,微羞的笑容就是很重要的一環。

二十歲的人,要偽裝一個天真的,什麼事兒都不懂的嬰兒,他應該怎樣笑?怎樣咯吱咯吱的笑?我觀察過很多孩子,發現有一種笑是他們最常見的,那就是微羞的笑。

範閑扮了很久微羞的笑,所以當他在慶國的世界長大之後,他必然會有這種習慣的動作。這是我自認為很必要的一個表情修飾,一個很強大的細節,只是可惜都被理解到了別的方向。

我真的很想喊,我這是多麼的認真啊,我是明珠啊,灰塵快走開啊……聳聳肩,不過大家也都知道,後來被說的厲害了,我也沒有把羞羞笑堅持下去,沒辦法,我要吃飯。

沒能堅持自己的構造設定推論形容,是我對自己不滿的事情,但能夠找到機會向大家解釋一下,是我很高興的事情。

這兩章便是確定了範閑的心,以後不會再寫這個內容,只是做了。朱雀記里也有墳,慶余年里也有,因為這都是蠻重要的東西。

最近我寫的少,沒輒兒,這章都是提前寫的,定時發的,因為白天有事兒……

不請大家體諒,因為你們太壞了,太壞了!

三千的更新票投了三百,六千的更新票投了七百多,一萬二的更新票居然投了一千五!

我扳著指頭數,一天多掙一百五?近四百?七百多塊錢!然後大怒,同學們這明顯是在欺負我今天只寫了五千字啊!

當然,這時候要我再寫幾十個字還是能寫出來嘀,但是……我是不會屈服在你們的糖衣炮彈下面嘀!其實……只是如果拿六千字的錢會拿的不安心,我今天光篇尾語就寫了九百字……碎碎念中。

話說回來,看大家玩的開心,我自己也樂慘了,把最近的情緒化了太多,謝謝大家和我一起娛樂,謝謝大家用這麼多的更新票支持我。

呃,要不貪玩的大家伙投我月票試試?說不定我就腳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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