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紫抱著古琴款款步入大堂,後面竟還跟著青兒,不時地用頭去拱連紫的後腰。
衛軒看著樂了︰「怎麼,這小家伙兒也要吃餃子?」
連紫無奈地一笑︰「我一進屋,它就纏著我。走都不讓走,所以我只好也把它給帶來了。老是將它關在房間里,也的確是太可憐了。」
青兒好像也是能听懂連紫的話,在後面啡了兩聲,表示贊同。
…………
由于今晚衛軒刻意沒有用差役丫環,所以一切都得連紫自己動手。搬桌子,擺椅子,調琴弦,忙活了好一陣。
終于準備好了。
連紫用縴縴手指輕撫琴弦,眸中顯出淡淡懷念的神色。未幾,琴聲響起,有稍許凝滯生澀,但仍技巧高秒,宛如天籟,悅人耳觀,怡人心魂。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連紫漸漸適應了琴弦的力度,于是手法流暢起來,兩手撥、顫、點、撫,繞變化不已。她並非在彈某一特定的曲譜,而是信手隨心,即興而作。然而旋律與音色卻十分美妙。
以其音擬清泉,淙淙有聲,涼氣逼人。以其音喻輕風,暖風和煦,春意盎然。以其音譬山松,松濤滾滾,奔騰澎湃。以其音摹初雪,落雪簌簌,靜寂寥落,一白無際的隆冬風光。
據說琴技達到極致時,可以驅獸役鬼,化形擬物,奪人心魂,最終甚至可以得道成仙,與天地同壽。連紫也不知這是不是真的,而如果真有這種功法,連紫到十分想得到。因為她真得不想放棄彈琴。
對面坐著的,正在包餃子的衛軒,听著不住點頭,顏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而他身旁的吳班頭則顯出驚愣的神色,雖然他知道連紫是一個極為聰慧的女孩,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才華竟是如此卓絕。現在看來,眼前這個女孩端的是不亞于以前的小姐(即衛軒的女兒),想到這里,那位小姐的面影又再次浮上吳班頭的心頭,不由老淚縱橫,感慨萬千。
連紫的手法越來越嫻熟,漸漸地,心聲與琴聲開始交融,手指的每一顫動,都像是在應和天地萬物的無窮奧妙,呼唔的寒風在門外為其吹動,盈盈的燭火在室內隨其搖曳。
這時,狐毛系著圍裙,托著一個大托盤從後堂走了出來,托盤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包子皮,還有四小盆泛著濃郁香氣的包子餡,每盆的餡子都不一樣,有禽肉,有海鮮,有素菜,還有一盆是香噴噴的肘子肉。
狐毛只用三只手指便將那托盤托得穩穩當當,三指一動,那托盤就在他手指指尖飛快的打旋。進大堂來,他本是想向里面的三個人露上一手,不想卻被那操琴的女子給吸引住了。
狐毛在聲樂上不是很在行,雖然也學過幾日的琴技,但那都是被父親逼的,只為在官場附庸風雅而已。
但在這一刻,他被那琴聲迷惑了,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隨著她的琴弦,輕輕的顫動。好像整個人的心魂都在那律動的音波中蕩漾著。
同時,遠處的這個女子竟是變得如此陌生。
這是一種不可方物,咄咄逼人的美。這是一股就算龍舞九天,鳳歌寰宇,也不無法使她屈顏的意氣。恍若的她那姣弱的生命就是在準備與天地爭靈,與造化攖鋒。不屈無悔,即使玉碎宮傾,也只能博她回眸一笑。堅毅得讓人心痛。
琴聲悠場悅耳,狐毛心潮隱隱,思緒萬端。他喜歡上連紫,其實就因為在那月圓之夜,看到連紫彎弓搭箭,射殺龍虎山群匪的樣子。在那一刻,連紫就像清冽火熱的美酒一樣熾人醉人,他被迷得神魂顛倒,認為人生在世就當有這樣的紅顏知己。但也幾乎在那同時,他又在心中生出一種自己絕不願承認的自卑感。
這樣的女人,我真能得到嗎?他曾這樣問過自己。當然能。他每次又都這樣對自己說。然而,過段時間之後,他又不由地再次問自己一次︰我能得到她嗎?
狐毛之所以這樣問自己,是因為他在這個像森林一樣秘一般的少女心底,依稀看到了一個凝目滿弓,失志自己目標的靈魂。她不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終。她更不想小鳥依人,一生為一人所系。在那整日嘻嘻哈哈,狡黠可愛的外表下面,或許是一顆比寒潭還要冷寞,比蒼松還要孤傲,比深淵之虎還要自我的心。她如那羽翼漸豐的雛鷹,滿目都是前方那奇雄高絕的山巒,與極寥遠處那一碧萬頃的天宇,只等著迎風振翅的一刻。
挑戰這樣的一個女人,狐毛心中那隱伏著的雄性的征服欲不斷涌動。是虛榮,是佔有欲,是肉欲,還是那單純地對美的膜拜,都被狐毛集于眼前這人一身。若能得到她的芳心,結為終生互相扶持的伴侶,那他此生將不敢再有其它奢求。
…………
狐毛就這樣立在遠處,眼楮直勾勾地看著正在撫琴的連紫。他那在連紫身上來回巡逡的目光越來越放肆,有如實質,好像要把連紫的衣服給穿透似的,讓連紫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十分窘迫。
很快,心琴交融的狀態消失了,連紫注意到狐毛正在看自己。
「砰」的一聲,琴弦繃斷,琴聲戛然而止。連紫輕咬下唇,面含薄怒,瞪向狐毛。一句話沒說,直到將狐毛的目光逼退回去。
狐毛剛才絕不是有意在調戲連紫,而是情發于內,自然而然地想多看連紫兩眼,但此刻卻也十分難為情,便沒話找話地問衛軒︰「衛大人,您想吃什麼餡的,我再給您做去。呵呵……」
衛軒卻是沒在意連紫那在向他告狀的目光,反而是同狐毛一起打哈哈︰「我牙口不好,你看樣做吧,我反正吃不多。」
狐毛便與衛軒、吳班頭一起呵呵幾聲,緩解了一下自己的尷尬。
狐毛放下托盤,將包子皮,餡子一一放好,這才轉過身,不自然地笑問連紫︰「你,你的琴彈得真好听,怎麼到最後弦斷了?真可惜。」
狐毛現在還是在沒話找活,但連紫听得卻很是生氣。便沒好氣地說道︰「古人說,弦斷遇知音,可能是俺踫上知音了吧。不過,被‘狐大廚’您那樣一眼不眨地盯著,小女子也實在承受不起,這弦也不得不斷!」
「哦,哦。呵呵……」狐毛騷著鬢角,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知道,自己越是喜歡她,在對她說話時,嘴就越是利索了。
連紫冷哼一聲,縮回目光,不再看狐毛的傻樣兒。取出琴盒中備用的弦絲,開始重新安裝調音。
過了一會兒,正低著頭安裝琴弦的連紫覺察到衛軒已站起,由吳班頭扶著徐徐向她走來。連紫不禁抬頭一望,不知衛軒要干什麼。
衛軒走到琴桌前,桌腳下正立著那把他命人掛于連紫廂房牆上的佩劍。
「你怎麼也把它拿來了?」衛軒指著那佩劍問道。
連紫沒回答,只靦腆地一笑,便盈盈起身,想上前去攙衛軒,卻被衛軒擺手阻止。
衛軒望著那劍,點了點頭︰「你到是有心啊。」說罷就要去拾那把劍,吳班頭連忙搶先一步將佩劍拿起,交于衛軒手中。
衛軒幽幽說道︰「她以前就想著自己能舞出一手好劍,可是我不讓。這劍還是她背著我自己偷偷買的。唉,現在想想,要是她能像小丫頭一樣修得一身武藝,也便不會體弱多病,那麼早就離開人世了。」
連紫猜,衛軒口中的那個「她」想必就是他的女兒吧。但是,她也沒敢多話,只兩手輕輕扶著桌台,抿著嘴,靜靜地听著。
衛軒突然狡猾地看了連紫一眼,將佩劍遞給她,說道︰「你昨日不是說,你會舞劍嗎?機會難得,就今天來舞一段如何。」
「是。」馬上就要與衛軒離別了,連紫實在不忍心拒絕他什麼,況且他的要求也不過分。
連紫雙手接過劍,眼梢不經意間睨了狐毛一下。兩人目光交錯。狐毛當即說道︰「我去下餃子。」說罷,轉身遛了。
連紫本是生氣,但看他那笨樣子,又有點想笑了。
走到大堂中央,連紫首先向衛軒與吳班頭行了一禮,衛軒坐在桌旁,雙手已搭在琴弦上,向連紫螓首示意。一老一小,心有相契,撥弦、拔劍正好在同一瞬間。琴聲鏘鏘,如金戈鐵馬,蕩魂逐魄而來。劍刃紛飛,似驚鳥出林,閃出萬千寒光殘影。
可以這樣說,連紫小時候學的劍,幾乎全是供人觀賞的劍舞,而非是用來殺人的劍術。直到遇到斯琴格爾,她才漸漸地將這些華而不實的劍招忘掉。不過隨著她武功的越來越精深,對敵經驗越來越豐富,她才發現,以前學的這些‘劍舞’,也並不是毫無用處。至少通過學習這些劍招,她的身體變得非常強健靈巧,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將斯琴格爾與蘇晨兩人教她的武功一學就會。而且早年學得的這些優美的劍招,對她現在武技也很有啟發。在「迷霧森林」中,她就曾使過一些近似劍舞的招術,效果還是不錯的。
隨著衛軒琴聲的節奏,連紫娉婷的倩影,在室里旋轉流動。琴聲急促,則蓮步細碎,利刃狂影紛飛,英姿颯爽。琴聲悠柔,則身姿輕雲慢移,劍身似靈蛇吐信,似透著一種致命的美感。徐急變化之間,快慢交錯之際,更如伏虎搏兔,驚變懾人魂膽,又如夏日狂雨乍止,鏡湖復歸沉寂,暴烈一無所蹤。
……這邊連紫還沒有舞出幾十招,那邊狐毛就已經托著四碗熱氣騰的餃子進來了。這回,他學乖了,低著頭沒敢再看連紫。不過,狐毛將托盤放下後,便抬頭望向隔著門板的大堂外邊。
果然,不多時,替衛軒打理四方城事務的薛義薛執事踏著碎步急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他也不向任何人打招乎,就徑直走到衛軒身旁,俯身耳語起來,也不知說些什麼。
衛軒邊听邊淡淡笑著,琴聲沒有斷,只是變得舒緩了許多,連紫的‘劍舞’也慢了下來,少了幾分英氣,卻多出幾分婀娜。狐毛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但立即又望向薛執事,呵呵笑道︰「薛大人,新出鍋的餃子,要不要來碗。」
同時,衛軒也不急不緩地對薛執事說︰「既然這樣,就讓他進來吧。」這是在向薛執事吩咐一件公務。
「是。」薛執事領命。又趕緊向狐毛一禮,陪笑道︰「呵呵,有狐爺在,小人哪里是什麼大人。……公務在身,恕下官先行告辭了。」
狐毛伸手,作勢欲將他攔住。
但薛執事已踅出了大堂外,關上大門,消失在夜色中。
狐毛用筷子鐺鐺敲著碗,沖衛軒抱怨道︰「還真不給咱面子。」
衛軒怡然笑道︰「薛義為人恭謹,做事勤勉,自有他的長處。」說罷,雙手一按琴弦,琴聲乍止。場中連紫腰肢一扭,佩劍劃出一條優美的光弧,嗆啷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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