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的母親,本家姓盧,但蘇府上下都只稱她夫人,而不用帶姓氏。盧氏在年青時,自然也是個美人。現在,就算她已經四十出頭,模樣也是很有豐韻。
夜已經很深了,蘇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盧氏由那四名貼身侍女伺侯著,正一邊端起茶杯就口,一邊看著桌面上的棋局。少頃,便優雅地捻起一粒白子投下。
棋局的對面自然是換了一身綠色錦袍,仔細梳洗打扮過一遍的石小湖了。石小湖長得並不像他哥哥們那麼五大三粗,只要不細看,興許還真有人會把他當成富貴人家的公子。
惟有他低頭躬腰的坐姿,實在太過委瑣,幾個侍女都在暗自偷笑。
石小湖見棋就迷,所以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害怕了,盧氏剛一落子,他就下了一手棋。此刻,他的黑棋已經佔領了三分之二的棋盤。
可盧氏還是不認輸。石小湖就一點也不客氣地吃白子,一點也不顧及盧氏的顏面。
盧氏以杯蓋輕刮湯面,時不時會看幾眼桌對面這個呆傻的小伙子,忽而說道︰「與我下棋,誰佔的地兒少誰贏。輸了,就把他扔湖里去!」
「啊?!」石小湖登時傻了眼,木愣愣地看向盧氏,眼楮瞪得活像只青蛙。侍女們實在忍不住了,互相牽衣推肘,揉著肚子大笑起來。
但門這時突然打開了,小芹急沖沖地跑了進來︰「夫人,小姐回來了。」
盧氏臉上顯出不想掩飾的怒意︰「去!教人把家法都準備好!」站起身,一揮袍袖,示意侍女們將棋桌撤了。
小芹卻直晃頭,好不容易接上口︰「夫人,來不急了,小姐已經和她師妹來到園子里了。」
屋里的眾人連吃驚的工夫都沒有,房門就再次被推開了。蘇晨輕咬朱唇立于門外,旁邊還跟著連紫。
「娘……」蘇晨從牙縫里就擠出這一個字,然而卻沒有了下文。不過,她還是用她那殺人目光瞄了立在牆邊的石小湖一眼。石小湖一哆嗦,差點尿了褲子。
短暫的驚愕過後,盧氏回過神來。看到久未見面的女兒安然無恙地回到身邊,懸在盧氏心頭的石頭也終算放下來了。但出于作為母親的尊嚴,又讓盧氏怒不可遏,這刁頑丫頭的各種不是,一並在盧氏心中涌現。她長長地呼了口氣,再次大聲道︰「還愣在這里做什麼,把家法都拿來!還有,把所有的護園都喊來,我看這小畜生今夜插翅能飛!」
侍女們互相交換眼色,正猶豫著要不要真去喊人。連紫趕緊在背後,很扭了蘇晨一下。蘇晨便嗚一聲哭了出來,緊走幾步,跪倒在地︰「都是女兒的錯,晨兒再也不敢了。」
蘇晨模樣甚為可憐。鑒于以往蘇晨與盧氏爭執基本沒有服過軟,蘇晨這一哭一認錯,便完全出乎盧氏意料之外了。一時間,盧氏竟有種鐵拳頭打在錦花堆上,有勁沒處使的感覺。
盧氏的氣勢自然而然地弱了下來︰「那你以後就別再出這個家!」
蘇晨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
俗話說︰知女莫若母。但此刻盧氏卻一點也弄不明白蘇晨在想什麼了,甚至突然懷疑,這會不會不是自己的女兒?是人假扮的?
但盧氏等蘇晨等了一天,此刻身也乏了,心也累了,因此也沒心再往下想。忽地,一挑蛾眉,看向還在門邊站著的連紫。問道︰
「這位是?」
連紫福了半福,乖巧應道︰「伯母好,我是蘇晨的師妹,談南紫。」
盧氏嗯了一聲,點點頭。
但心中又生一層疑惑︰「談南楓一向不喜收徒,能收下晨兒已是給了我和蘇家天大的面子,怎麼還會再收弟子?等等,談南……紫,這應該是談南楓本家的哪個佷女吧?是談南世家的後輩。嗯,這也就難怪了。」
恍了下神,盧氏又吩咐小芹︰「讓人給小紫姑娘準備好房間。」
其實,盧氏一早就被眼線告知還有一個姑娘陪同蘇晨下山,所以客房是事先就準備好的。現在,盧氏故意又說出這種話,其實就是想先把連紫打發走。
小芹極是知機,向盧氏行了個禮,就走過來,「談南小姐,您這邊請。」便想牽連紫走。
但連紫現在可絕不敢就這麼留下蘇晨一個人,便很禮貌地擋下小芹的手,進了一步,向蘇母一禮道︰「伯母,師姐在路上就一直怕您生氣,她沒臉回來見您。到了長洛後,便一心想給您買些體心的東西,盡盡孝道。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到如意的。後來,師姐她便決定自己親自下廚,為您做點可口的小菜,但是,師姐和我廚藝太差,幾次做,都做得不好吃,從下午一直忙到現在,所以才來晚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盧氏喃喃自語,再看看跪在那里,哭得兩眼通紅的蘇晨,似也沒先前那麼可氣了。
「那你們做的菜呢?」盧氏又問。
蘇晨嗚咽說道︰「都在園外的行禮里。」連紫︰「我去拿去!」
連紫開門出去,很快就拿著個包袱回來了。身後竟還跟著幾個僕人,抬著一架古琴。
連紫將包袱交于蘇晨,自己又飛快地跑到琴後坐下,有點緊張地擼起袖管,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但又有點孩子態度,天真可愛。讓人感覺她還是個童趣未月兌,心無城府的姑娘。
盧氏終于被逗樂了︰「怎麼還這麼多門道?」
隨著連紫輕柔的琴聲響起,蘇晨解開包袱,取出一個由荷葉包著的小棕子︰「娘,女兒小時候體弱多病,你擔心我的安危,五歲那年就不顧爹爹反對,將我帶到師傅那里,哭著求師傅說,‘就算這孩子將來再也不記得我,也請您讓她好好地長大成人。’說這話時,您哭得好傷心,女兒一直記得。」
由侍女們端著盤子,盧氏嘗了小一口蘸了白糖的糯米,放下筷子︰「這麼多年,你從來都沒說過這事,娘還以為你都忘了。」
「從來都沒有忘。從那一天起,晨兒每天都拼命練功,其實,為得就是想快點見到您。」
「唉,你第二年回到家,身上的病就全好了。那時,我真想將你留下,可是你師傅她已經不肯放手了。」
蘇晨第二個拿出的,也是由荷葉包著的兩片煎雞蛋,只是有點糊了,但盧氏吃得還是很香。
蘇晨就靜靜等著,等著母親吃完。然後,在連紫柔和的琴聲中,又說道︰「這些年,您每年都為女兒親手縫制衣服……」
「還能怎麼樣呢?我就你這一個女兒。唉,可我從沒見你穿過一件哪!」盧氏提到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
這時,蘇晨竟然解下腰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除去了自己身上的灰白布衣,里面竟然是套絲織的綠色水羅衣裙。這時,連紫的琴聲也適時地變得歡快起來。
然而,這歡快的琴聲,並沒有能阻止蘇晨的母親的兩眼流出淚花。
蘇晨又要去拿別的禮物,但是盧氏卻阻止道︰「這傻孩子,娘現在哪還有胃口,快過來讓我抱抱吧。」
蘇晨稍稍一驚,這或許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便悄悄向連紫望了一眼。等連紫微微點了下頭,她才哇的一聲哭著撲進盧氏懷里。
母女二人抱頭痛哭,就連在場的所有侍女也都悄悄地輕拭眼角,抽噎起來。
這也是做下人的規矩主人哭了,自己也得跟著哭。當然,在連紫琴聲的感染下,大部分人的哭也是真心的。
盧氏向眾人擺了擺手。侍女僕人們便紛紛退下了。在一旁戰戰兢兢的石小湖被也被小芹拎了出去,如獲大赦。
一切在全在預料之中,連紫心中得意,偷偷向蘇晨眨眨眼,蘇晨卻羞愧地將臉埋進母親懷里。
蘇晨和連紫在下蒼蘭山之前,曾經很細致地謀劃過這件事。首先,根據蘇晨自己的判斷,在蘇家里最有可能對她發火,責罰她最重的就是她的母親,盧氏。這就叫愛之深,責之切。
同時,如果盧氏能護著蘇晨,那麼蘇家上下就不好對蘇晨怎麼樣了。就連蘇晨的爹也不敢。所以,能不能說服拉攏蘇晨的母親,就成為了她們回到蘇家要做的第一步,也是最關健一步。
通過蘇晨的描述,連紫仔細揣模了盧氏的性格。然後她才設計出行事的步驟。兵法︰知敵于先,謀後而動。
連紫首先是要造成蘇晨在早晨就會到蘇家的假象,讓盧氏的憤怒達到頂點,準備好好地教訓蘇晨一番。然後,她們就是不進蘇家,一直磨蹭到中午,後來索性就來個失蹤。讓盧氏的氣勢與怒氣,在慢長的等待中熬盡,讓她更多地不是想著責難蘇晨,而是擔心蘇晨是不是遇到了危險。兵法︰敵盈我退,暫避鋒芒。
然後,連紫帶著蘇晨悄悄潛進盧氏居住的山莊。在盧氏幾乎要睡覺的時間突然出現,不給盧氏反應和思考的時間,打個她個措手不及。兵法︰敵疲我進,出其不意。
當見到自己失蹤的女兒突然出現的那一刻,任何母親都會是驚喜多出惱怒。所以,蘇晨要立刻認錯,讓盧氏失去攻擊責難的目標,要跪在地上,保持自己歉卑的姿態,要不停地哭泣,迅速攫取母親的憐憫。兵法︰趁勝追擊,不給敵以喘息之機。
事情做到這一步,其實母親心中的氣已經消解了大部分了。母親現在最需要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給一個能讓自己原諒女兒的理由。所以,出于一片孝心,蘇晨就不得不說點小謊了比如將自己買的小吃,說成是親手做的。也根本不用擔心謊言會被拆穿,因為這世上最希望謊言是真的人,就是盧氏了,她會在心中替蘇晨圓謊的。
最後,在悠美的琴聲中,听著女兒訴說往事,表達自己的孝心和懺悔,又看到美麗的女兒終于穿上了自己為她縫制的彩裙,還有哪個母親會不繳械投降呢?兵法︰一鼓作氣,務求全勝。
房間里所有外人都走淨了,就剩下還在彈琴的連紫。小芹小心打開門走過來,在連紫耳邊低道︰「小姐,您也走吧。」
琴聲停止了,母女兩人還摟在一起小聲說著話。從這溫馨的房間里走出來,竟然還會讓人有點小小的失落。連紫真羨慕蘇晨啊。因為蘇晨還有個母親可以哄,可以騙,而她卻連被自己母親罵一句的機會也沒有……
這時,連紫收回了心思,牽住前面領路的小芹,問道︰
「唉,問一下,那個石小湖住在哪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