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近江注視著不斷蔓延而來的血泊,臉上浮現一種迷惑和探究的神情,讓人覺得她想要走入其中。這是極為特殊的表現,至少,在我們之中,她是唯一一個不會對這片血泊產生恐懼和抵抗情緒的生命。嚴格來說,當她凝視血泊的時候,就好像是游子接觸到了鄉音,油然生出一種熟悉而又陌生,膽怯卻抗拒不了回歸的沖動。
「別去,阿江。」我拉住近江的手。她沒有抗拒,只是有些遲疑。
視網膜屏幕的角落里,百分之六十的深層資訊融合度正在閃爍。我知道自己已經十分強大,但卻擁有一個極限,而當前的狀況已經讓我明白自己的極限在什麼地方。那就是,絕對無法應對「江」的力量。這本來不是缺陷,在末日幻境中,沒有任何現象能夠抵御「江」的力量,不過,在我的心中卻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述說——為什麼不確定融合最後的百分之四十呢?仿佛,只要一個確認,就能夠擁有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當然,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是現在的「高川」了。現在已經是成為「超級高川」的時候了嗎?我仍舊無法確定,而正是這份遲疑,開始讓我懷疑就算自己確認融合最後的百分之四十的深層資訊,也無法真正成為「超級高川」。
「似乎,沒地方可逃了。」席森神父突然開口道,他的臉色雖然憔悴,卻變得坦然起來。一在我的身旁坐下。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雖然心中的聲音不斷告訴自己。已經到極限了,再拼命掙扎也只是徒勞,該是融合深層資訊,召喚超級高川的時候了,但是,我仍舊掙扎著,不甘就此放棄。混亂又復雜的情緒就像雜草一樣滋生出來,又被腦硬體刪除,就在這種情緒的生滅往復中,我仍舊沒有想到任何可以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只是腦海中卻浮現一個高中生的背影。
那也是高川,一周目的某個高川,我曾經在螺旋階梯之夢中和他交談,知道他和「江」某種十分密切的關系。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來自于他的傳承,但是我並不了解他,在我已經接受的百分之六十的深層資訊中,並沒有他的身影。因此,只能認為他的資訊被封存在剩余的百分之四十中,是超級高川計劃的關鍵之一。實際上,許多線索都指向「這個高川是曾經最接近超級高川的高川」這個結果,甚至,在我誕生之前的高川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那就是這個一周目高川之前和之後的所存在的高川們都屬于「過渡品」。
在我所了解的超級高川計劃中。在我誕生之前的高川是「初始化高川」,那個高川應該已經在進入末日幻境之前死亡了,而我相當于由他的資訊深度復刻而來,在他的資訊基礎上進行腦硬體的激活和義體改造,但是仍舊屬于「初始化高川」。
所謂的「初始化」本來就給人一種「過渡」、「開始」和「實驗性質」的感覺。我很像機器人,但並不是機器人,義體化的身軀中還有百分四十的人體部分,其中包括了人類的大腦。我一度希望自己變成徹底只為了目的而行動,以最理智和冰冷的準則為行動綱要的機器人,因為我了解什麼叫做初始化。這種了解也曾經讓我生出許多雜草一般的情緒和想法,即便這些情緒和想法總會被腦硬體刪除,以保持意識和行為的純粹。我曾經告訴自己,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現象都是正常的,但是。每當我安靜下來,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卻仍舊會有一個聲音在心中浮現——我其實一點都不想當這種實驗性質的隨時可以放棄的存在,我理解自己的存在性質的必要性,我並不抗拒這種必要性,但卻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掙扎,讓自己變得與眾不同。
是的,成為與眾不同的重要存在,不同于曾經誕生過和未來可能誕生的每一個高川。即便是過渡品,也希望在過渡的過程中,成為最終的優質品。不僅是優質,而且是獨一無二,除了自己,沒有任何高川能夠取代——就像是將魔紋傳承給我的那個一周目高川少年。
我知道,自己不害怕死亡,也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和傳承的意志,但是,我仍舊想要做更多事情,不想就這麼死去。我的強大來自于被挖掘到盡頭的潛力,我知道這意味著極限,如今也看到了自己的極限,但是,正是這種已經到了盡頭,干涸又毫無彈性的強大讓我感到痛苦。即便這種情緒很快就會被腦硬體刪除掉,然後,我會遺忘那個「寧願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在刪除後,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不可遏止的滋生出來。
就像是現在,注視著絕望的血泊朝自己流淌,從未有過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極限,如此痛恨自己干涸的,已經無法再次爆發的潛力。
即便如此,我仍舊想要再掙扎一會,在多一點時間,哪怕被絕望的情緒啃食著,每延長一秒都會多一分痛苦,也希望能夠再掙扎一下。思考,思考,拼命地思考,哪怕明明知道當前的情況已經超過了自己能解決的極限,但是,仍舊有希望的燭火在燃燒,哪怕它已經搖搖欲熄。
如果,再多一點的時間,再掙扎一會的話,如果,達到極限只是自己的錯覺的話……
只要還沒有死亡,就不想放棄。
我思考得大腦快要爆炸了,腦硬體似乎也要燒掉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好似從細胞深處燒起一團大火,巨大的熱量在蒸發體內的水份,又好似要從已經干涸的大地上再榨出哪怕是一滴水來。聲音在問我。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呢?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與眾不同?我也已經無法再做出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個聲音越來越大。然後,強行佔據了整個大腦和腦硬體,讓我再也無法進行該如何解決當前困境的思考。
「因為,我,我……」我張開嘴巴,卻听不到自己的聲音。有人在推我的肩膀,似乎在問我什麼,可是,我的大腦已經沒有空余接受和處理這些資訊了。
我想要證明自己就是高川,不是最初。也不是最後的高川,也不是哪個高川的一部分,我就是高川,唯一的高川。獨一無二的高川。作為單獨的高川而誕生,作為單獨的高川而死去,在這誕生到死亡的過程中,擁有完整的一生——愛過一些東西,恨過一些東西,有過悲傷痛苦,有過歡笑喜悅,有過絕望掙扎,也有絕處逢生的喜悅,有無可限量的未來。也有必須面對的命運。即便會被腦硬體刪除在這些過程中滋生的那些作為單獨一個生命十分重要的東西,我也希望,曾經擁有過這些東西,並由這些東西驅使著去做著某些事情,讓由感性所驅動的力量燃燒自己。
作為融合了百分六十深層資訊的我來說,十分清楚,自己這個想法,對于自己必須肩負的使命來說是一種任性,對于必須承載的命運來說是一種無稽,但是。我仍是多麼渴望擁有這種任性和無稽,哪怕是一次也好。
現在,我已經感受到絕望,我也還在掙扎,即便腦硬體不斷刪除我的任性和無稽。感性一誕生就會消亡,我也在掙扎。即便我知道。唯有感性是不穩定的因素,是能夠超越界限的動力,沒有潛力完全理智卻足夠穩定的機器,只能在早已注定的界限上消亡,而感性被刪除的自己就是這台機器。我仍舊在掙扎,我能做的只有掙扎,拖延時間,試圖能夠達到無限延長的時間,在同樣無限延長的絕望中掙扎下去。
因為,唯獨掙扎是不會被腦硬體刪除的感性。
「那麼,就伸出你的手吧。」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如此說到。
似乎是幻覺,因為我的頭腦已經無比混亂,身體機能也已經徹底錯亂。大腦也好,腦硬體也好,似乎都在一種由身體深處燃燒所產生的炙熱中變得難以運轉,視網膜屏幕不斷閃爍,花屏、模糊和清晰的視野交替輪轉。我以為那個聲音來自于身邊的其他人,于是轉過頭。我看清了,是席森神父將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從他的眼楮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張蒼白的臉根本就不是在這個末日幻境中的形象,那同樣也是高川,但卻是現實中的高川——一個消瘦、蒼白又稚女敕的少年。
我听不清席森神父在對我說什麼,也意識不到他此時是怎樣的心情。這一切似乎都是幻覺,又似乎是真實,我真的看到了自己在現實中的臉?
「伸出你的手。」那個宛如幻听的聲音在耳畔繚繞,又重復了一次,漸漸變得真實起來。沒有任何情緒,不是催促,也不是提醒,只是理所當然地說著。
但是,並不是席森神父說的。而是,來自于近江,她已經將自己的手伸了出來。然而,在我的視野中,近江的輪廓有些模糊。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就站在我身旁,卻像是站在我的夢中,而且,令人難以理解如同幻覺般的現象正出現在她的身上——近江的五官好似在變幻,外表雖然模糊,但在我的感覺中,她正漸漸變得不是近江,而是另外一個女人,似乎有一個幽靈站在她的身後,和她一起對我說︰「伸出你的手。」
雖然不明白,但我卻下意識生出這樣的感覺——近江不是近江,但在她身後的幽靈卻是高川。
眼前的景象讓人無法理解,猶如在半夢半醒之中,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否是真實。但是,在這個如夢似幻的場景中,時間好似被千百倍放慢了。說話的席森神父,嘴巴的開合變得無比緩慢,最終好似凝固成一座雕像。
只有那個仿佛男女混和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回響︰伸出你的手。
于是,我將手伸出去。和相貌不斷變化。連氣息也變得不像是近江的近江伸出的手踫在一起。當指尖接觸的剎那,我看到了,幽靈般半透明的高川輪廓在左眼的位置綻放出血紅色的光芒,而近江的左眼卻像是假眼球般,咕嚕一下掉下來,隨即,大量的血從黑洞洞的眼眶中噴涌出來,不一會,我們的腳下就出現了一片血泊。
這片血泊無論色澤還是讓人生出的恐懼上,都和從艾魯卡身體里流出的血一模一樣。
我幾乎在看到這些血的一瞬間就知道了。這是「江」的力量。但是,和從艾魯卡那邊流淌過來的血不一樣,這些血雖然令人發自本能的恐懼,但卻在恐懼中還有一種說不清是瘋狂還是安然的感覺。我無法動彈。就像是面對天敵般僵硬,但是,盡管身體在恐懼,但是思維中卻不存在任何恐懼的因素。在被血泊淹沒腳踝的一刻,我十分平靜。
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就像是狂濤大作的大海,深潛之後感到的寧靜。
我也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江」的存在,不是那個令人無比畏懼,無法理解,只讓人覺得其無比瘋狂。卻毫無抗拒之力,如同天災的病毒「江」,而純粹就是「江」,一個寄宿在身體深處,和自己融為一體,已經成為自己一部分的某個異物。
既是身體的一部分,也是異物,本該矛盾的感覺卻十分諧和地融合起來。
再繼續往深處挖掘這種感覺,就會發現,這並不是自己的感覺。而是來自于身體或者靈魂的一個無法觸模的深處,由「高川」傳來的感覺。如果必須要有一個更貼切的形容的話,那就是,這是從那尚未融合的百分之四十的深層資訊中傳來的感覺,也是從那百分之四十的深層資訊中傳來的力量。
我。我對面的不斷發生變化的近江,以及近江身後那個幽靈般的高川少年。三者如同組成了一個跨越時空、世界、記憶和存在本身,向我所在的地方傳遞力量和感覺的橋梁。
無法再繼續深入描述此時的感覺了,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理論中,似乎只有超弦理論才能解釋這種現象,但是,我實際並不了解超弦理論,因此,所謂的解釋也只是一個妄想。
異常的現象,只是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能夠對抗「江」的力量的東西,只有「江」的力量。「江」將自己的力量賜予艾魯卡,艾魯卡用這個力量來消滅我們,可如今,似乎要保護我們的也同樣是「江」的力量。我不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明白,從幽靈般的高中生高川,那個被譽為最接近超級高川的一周目高川那兒流淌過來的「江」的力量,和艾魯卡所使用的「江」的力量是不一樣的。
在本質中,有一種對方所不具備的東西,正是那種東西讓我不會生出恐懼的意識,也讓這片血泊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眼前這個正在發生無法理解的現象的世界陡然如同玻璃般粉碎,在四下飛散的碎片中,我似乎看到了無數個高川正在對我微笑。
「高川!」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的大腦就好似如夢初醒,一時間沒能想起到底是誰的聲音。
當我轉過頭去,才意識到,是席森神父在對我大喊,他用力搖晃我的肩膀,在那雙烙印著我的身影的眼眸中,我的臉又變回了正常的相貌。他有些焦躁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沒有回答,只是再次轉頭朝近江望去,近江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仍舊靜靜地注視著前方的血泊,她的左眼也沒有任何損傷。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就像是幻覺一般。
然而,從雙腳處傳來的粘稠感正告訴我,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並不完全是幻覺。
如瀝青般粘稠的血泊完全覆蓋了我們的落腳處,這片血泊的邊緣和艾魯卡那邊的血泊並不接觸,這意味著並非是艾魯卡所釋放出來的力量。也沒有感到身處這片血泊中的自己遭受了傷害,走火、榮格和銼刀三人正漂浮在血泊上,肩膀突然微微抽動了一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席森神父的聲音中,焦躁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只剩下一片無法理解的茫然,他松開了我的肩膀。我想,當這些血出現在腳下的時候,一定嚇了他一大跳吧。我蹲下來,用手指撩起一團濃稠的血含在嘴里,通過腦硬體分析後卻發現,這些看似血液的液體既沒有血液的血腥味,在成份上也比人體的血液更加復雜。血液的成份和構成,僅僅起到一種掩飾性的外表功用而已。
「它……突然就出現了。」席森神父用力搓了搓臉,讓自己清醒一些,好似自言自語般說著︰「一眨眼就出現了,不,並不是突然出現的,我感覺得到,那段時間被刪除了。時間被刪除了?媽的,這怎麼可能!」本章節由網書友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