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他們回到了飛機場上。柳蘭沒有剛才那麼感到害怕了,她問黃叔叔︰「黃叔叔,我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鬼,可是為什麼一來到這種地方,總是免不了要感到害怕,心驚驚的呢?」
「哦,這是人的一種本能反應,每個人都有求生欲,都不希望自己死去,對死亡有強烈的恐懼感,因此一見到死人,或者是來到埋葬死人的地方,都會不由地聯想到死亡,心里感到害怕,用通俗的話來講這叫做怕死。」黃叔叔說。
「就是說每個人都會怕死哦?」柳蘭說。
「可以這麼說,假如一棵大樹朝你倒下來,怕死的反應讓你立刻躲開,如果你不懂得怕死,你就會定定地站在那兒不動,結果會讓大樹活活地把你砸死。」黃叔叔說。
「那麼解放軍不怕死呢?」肖妍問。
「那是一種精神,是一種以犧牲自己、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人生命安全的精神。在大自然中你會到處踫到這種精神,你比如人類的母愛,動物的母愛,母親們為了自己孩子的生命安全可以不顧一切拼命地保護自己的孩子、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再比如,以犧牲自己的個體來換取群體的安全,比如蜜蜂為了蜂巢的安全會不顧自己因此會死掉而去蜇人,人類為了自己的祖國和家園去殊死戰斗,等等。」
「那麼,人什麼時候會怕死,什麼時候又不會怕死呢?」山陵問。
「在無價值的死的面前,人就會怕死,也應該怕死;而在為了人類群體的利益面前,死了你一個,卻保住了大多數人的生命安全,這時候人就會不怕死,也不應該怕死。」
「好像很難懂呢。」小明說。
「不要緊,等你們長大了,見過的世面多了,自然而然就會懂了。」
「那麼為什麼人會怕鬼呢?」柳蘭又問。
「很簡單,鬼會把你弄死啊,所以你就怕鬼了。」
「我也明明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可是為什麼還是感到害怕呢?」肖妍說。
「我想,你只是怕黑,而不是怕鬼。人在黑暗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的安全是否有保障?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只會咬人的野獸啊?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大坑,自己一不小心給摔下去啦?等等,說來說去還是怕死在作怪。」
「這下我听明白一點了。」山陵說。
「那——為什麼我們听了鬼的故事以後,就會更加怕鬼呢?」肖妍問。
「這還是因為你們的閱歷不足。因為你無法辨別故事里發生的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你知道這故事是假的,現實中根本不存在,那你就不會感到害怕了。」
「為什麼我們女同學會比男同學膽子要小呢?」柳蘭又問。
「相對男同學來講,你們女同學比男同學更容易受到傷害,你們對這種差別的反應就是比男同學更加注重保護自己,膽子小是自己保護自己的一種下意識手段,它告誡你不要貿然地去干某些事情,有些事情男同學會毫不猶疑地去干而你們卻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猶豫不決縮手縮腳,這種行為就常常被稱為膽子小。」
「好像有點听明白了。」柳蘭說。
「還有一點你們要記住,剛才我也講過了,我再重復一遍,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嚇人,只有人嚇人,或者換另外一種說法,不怕鬼嚇人,就怕人嚇人,你們明白這話的意思沒有?」
「明白了,就是說,如果某一天我突然間踫上了一個鬼,我的第一個反應應該是︰嘿,這是人!不會是鬼,因為這世界上根本不會有鬼!」小明說。
一行人回到了竹圩村,各自分開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
一九六五年九月三日,星期五。
這是最後一天的勞動。經過了前面兩天(嚴格來說,是前天一個下午和昨天一整天)的干活,實驗小學第六班這些城里來的同學,一個個已經感覺到相當地疲勞,手、腳上的關節都是有點酸酸的,特別是那個腰喲——每當耘完了一塊田後直起身來,那腰好像已經不是自己原來的那個腰了,多多少少就象變成了阿公阿婆的腰——麻麻酸酸地,用兩只手在腰背上挺費勁地捶捶擂擂了好大一陣子,方才逐漸可以緩些過來。大家的笑聲少了,話也懶得說了,只顧悶聲不吭地干著活兒。
「看來,這農村里的活兒,並不是那麼容易吃得消的。」小明在心里想著。
傍晚收工時,黃叔叔通知大家,晚上八點鐘在竹圩村頭曬谷場開生產隊社員大會,每個同學都要參加。吃過晚飯後小明他們沒洗澡又馬上趕到村頭開會去了。竹圩村曬谷場緊挨著一條牛車道,大會這時候還沒開始。曬谷場旁邊是一間三開間的存放稻子的谷倉。谷倉的右邊,一棵有幾十年樹齡、水桶般粗細斜斜生長的龍眼樹下吊著一盞明晃晃的汽燈,好些只飛蟲和蛾子正在圍著汽燈興奮地轉圈圈。汽燈底下擺了一張沒有油過漆的舊辦公桌和一張椅子。實驗小學第六班的同學們被安排坐在曬谷場中央,坐在幾根不太筆直曲曲扭扭、碗口般粗細被剝掉了皮的雜木柱子上,這些柱子估計是蓋房子時用來做屋梁的。社員們自帶著小木板凳,或者是稻草做成的馬扎子,三五成群分散坐在曬谷場的各個地方和角落。這邊,幾位肩膀手臂曬得黝黑發亮的大叔大伯湊在一起抽旱煙。那邊,幾位穿著自己紡織、自己染色的青黑色土布唐裝的大嬸大嫂坐在一塊納鞋底補衣服嘮家常。一位帶著不滿周歲小孩的小媳婦坐在大嬸們的旁邊哄孩子睡覺。一大群沒有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在人群間的空地上追逐打鬧玩耍。空曠的曬谷場因為距離河邊不遠,因此撲面的涼風習習不斷。
「小明,來這兒坐!」先到一步的東平向小明招手。小明來到東平身旁坐下,「你的收音機可以嗎?」東平問。
「可以啊,不過比在家里聲音小。」小明說。
「我的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啊?是不是你的天線拉得不好?」
「我就那麼隨便地往牆上一掛。」
「那可能是。」
「」
分開了兩天以後,全班同學又重新聚在一起,大家之間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兒,嘰嘰喳喳說著笑著敘述著在農村這兒遇到的各種各樣新鮮新奇的事兒。農伯農叔以及大嬸大姨們不斷地向同學們投過來新奇、熱情的眼光。
會議開始了,生產隊長,一位五十歲開外的農伯上來講話,為了讓同學們能听懂他的講話,他不講壯話而是講武鳴官話,也即是講桂柳話,他傳達了公社上頭對當前生產的指示和精神,講了當前農村里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和四清問題,還有村里邊其它的一些雜七雜八瑣碎的事情。
一名二十多歲、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坐在同學們身後右邊不遠的地方,懷里抱著一支美國湯姆式沖鋒槍,他剃著平頭,粗壯結實的身子,穿了件藍黑色的對襟土布上衣。他一邊听著生產隊長講話,一邊從身旁一只軍用挎包里模出一粒一粒紅頭黃身的子彈壓入一支彈匣中,湯姆槍的子彈口徑很大,是九毫米的,比一般人們常見到的子彈大得多。從這位叔叔坐的位置和他觀察的範圍來看,他好像是公社武裝部今晚特地派來保護同學們的。
九點鐘前散會了。散會後,路過水渠邊時,肖妍問小明︰「小明,你們都是上水渠這兒來洗澡,是嗎?」
「是的,怎麼,你們也想來嗎?」
「水渠里的水涼不涼啊?」
「不涼,暖暖的。」
「那麼,你們洗澡了沒有?」
「沒有啊,晚飯後那點時間哪里來得及。」
「好啊,等下子我們也來水渠這兒洗澡。前兩個晚上我們在房東家里洗澡,只有一間沖涼房,七八個人排隊要等很長的時間,而且房東也不讓我們幫著挑水,說我們的肩膀還女敕挑不動。」
「好的,我們一起下到水渠里游游泳。」
「水渠里的水那麼淺,好不好游泳啊?」柳蘭問。
「水深剛好到肚皮,蠻好玩的。」小明說。
小明他們回到知青小屋,從晾衣繩上取下晾干了的衣服,拿上肥皂和毛巾來到了水渠邊上。黃叔叔今晚另有事情不一起來了。懸掛在西南方天空上的彎彎月兒更加偏西了,借著月光,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得見近處一座座房屋的輪廓,以及大樹樹梢的影子。不大一會兒,肖妍和柳蘭打著手電也來到了水渠邊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