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蘭芷拿著一只大蒲扇，坐在漆紅的程家大院大門旁邊，翹首放眼胡同的盡頭。曾幾何時，她是程家大院的孫少女乃女乃，前擁後靠幾十號人，那時候，她從沒想過她的晚年生活如此閑適，如此寂寞。這人吶，就是這樣，不走到跟前兒，你永遠都不知道你十步開外是什麼！更何況，一轉身，竟是半個世紀的光景了。
鈴鈴鈴的車鈴聲遠遠地傳來，轉角轉來一個蹬自行車的男子，看到余蘭芷把牙一呲，咧嘴笑道，「喲，程伯媽一個人在呢？程伯出門了？」
余蘭芷眯起有點模糊的老花眼，使勁看了看，笑吟吟地道，「咦，是光輝呀！是呢！你程伯也不知道從哪听說，現在裝個電話不像先前那麼花錢啦，這不，今兒個一早就去電信局了，還沒回呢！」
光輝說，「喲，您二老還怕費這點錢，想裝就裝一部唄！別說一部電話了，就是十部一百部都不在話下，可就是，像您和程伯這種情況，裝了電話給誰打呢！」
原本掛在余蘭芷臉上的笑頃刻間消失了，她至若惘然地站在那兒，片刻沒了言語，是呀，打給誰呀？她余蘭芷起先剛嫁進來的時候，這程家大院何其風光，可如今就剩下她和老伴兒程明軒了，本來好端端的一雙兒女，一個早亡，一個背井離鄉，叔叔嬸娘們都沒能熬過那場風風火火的土改運動，年紀輕輕地相繼去向老祖宗謝罪去了，堂弟程明轅堂妹程明嫻也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拖家帶口地逃出了關外，到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想當年祖父程繼洲剛剛過世那會兒，程家大院還是家大業大的時候，老的少的男男女女為了一個當家人的身份，為了幾個現大洋，為了幾間房屋可勁兒地相互算計，明里暗里不停當地折騰，可折騰來折騰去各房各屋全都成了陌路冤家，最終還是應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老話，程家大院，程家鋪子，程家一切讓程家子孫爭得雞飛狗跳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物，全都歸了人民政府。
她和老伴兒挺過來了，人民政府也將祖上留下的這宅院還給了他們，然而一切都人去樓空，叔伯弟兄一個個全都沒了音訊，兒子程英浩死了，女兒程英楠離家出走了，兒媳張琳帶著他們唯一的孫子遠嫁海外。
多少時候，他和她相互調侃，回味他們的分分合合，體味一生的苦辣酸甜；
多少時候，他和她彼此安慰，想象著有一天英楠原諒了他們，帶著姑爺兒外孫兒回來了，想象著他們最親愛的小哲抱著他們；
多少時候，他和她面面相覷，盤算著誰先誰先去，孤單的另一個怎麼去打發剩下的寂寞時光……
程明軒在大廳里撫弄著嶄新的電話，大紅色的電話與滿屋古樸沉香的擺設顯得有那個幾分不入格，他樂呵呵地沖余蘭芷道，「哎，老太婆，你看看，放這成不？是不是有些太扎眼了？」他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嗯，不中看？我看還是放到臥房好，咱們都老了，跟前兒連個人兒都沒有，說不定那天爬不起來了，給醫院打也方便……醫院急救是多少號？11幾來著？……」
余蘭芷坐在太師椅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程明軒納悶地問，「老太太你怎麼了，看看這臉拉的，又疼乎錢了？咱可是程家大院里頭的人呢，那是見過大場面，經過大事的人，怎麼到了事兒上，還這麼小氣哩！哎，不對呀，一早我去買的時候，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余蘭芷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問你，裝了電話跟誰打呀？！擱咱家有用嗎？」
程明軒愣了一下，轉而笑了，「誰說沒用！以後我再找老周下棋，可就方便多了！」
余蘭芷問，「怎麼老周家里也裝了電話？」
程明軒一拍腦門，「沒有！哎，以後咱以後可以跟咱孫子打呀？」程明軒一邊說，一邊翻抽屜，終于在一摞書的下層里找出一張紙，「找到嘍，找到嘍！」
余蘭芷走到跟前，看到那頁紙上歪歪扭扭地趴著幾行洋字母，她一臉疑惑，「哪來的這些洋字兒？老頭子，這上面寫什麼？就跟你能看明白似的？」
程明軒呵呵地笑著，「你先別著急，听我慢慢說，這張紙條呢，是那天張琳和那個洋人帶著小哲走的時候，那洋人悄悄塞給我的，我听不懂洋話，但是看他比劃那意思，應該是他家的地址……」他指著紙上那串數字給余蘭芷說，「你看沒，咱不認識洋鬼子的字兒，可這些數兒咱都認識吧！你說，這些數兒是什麼數兒？」
余蘭芷恍然大悟一般，「哎呀！說不定是電話號碼唄！這麼說，咱以後就能跟小哲通話了……」
「瞧我老伴兒，多機靈，答對了，一百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