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寒夜的冷風,吹散了韓奕的黑,冷風從脖頸往里鑽,令他感到徹骨的寒冷。
父子二人被甲士押著往前走,一路上的地上躺著密密麻麻的死尸,還有成百上千的傷號在申吟著。沿途的軍民惡狠狠地盯著韓氏父子看,韓熙文縮著腦袋,感到無比地羞愧,韓奕則挺直了腰桿,毫不顧忌旁人投來的仇恨目光。
城頭箭樓上,滿身披掛的吳巒注視著城外契丹兵的大營,皺著眉頭,那鎧甲穿在他清瘦的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
盡管他已經打退了十余次契丹人的進攻,讓契丹人損兵折將,但他更擔心朝廷主力大軍未能及時將契丹人擊退,那麼契丹人就會調集各路大軍合攻貝州。契丹人損失越大,貝州一旦被攻破,等待滿城軍民的將會是屠城的結局。
「稟知州大人,韓氏父子帶到!」軍士稟報。
「押上來!」吳巒恨道。
韓氏父子被軍士押上了箭樓,韓熙文撲通跪倒在地︰「知州大人,韓某父子罪孽深重,願受死,以壯軍威!」
韓熙文主動求死,這讓吳巒愣住了,他好半天才道︰「早聞韓主簿乃貝州清吏,克己奉公,忠于職事,待人赤誠。今日你既能知罪領死,本知州亦不能不顧及你以往功勞,待擊退胡虜,本知州會將你押解至京師,由朝廷來問罪。」
他見韓奕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聞听自己父親死罪已免,似乎大松了一口氣,心中氣憤,大喝一聲︰「大膽!韓小賊,你犯下如此大罪,見了本知州焉能不跪?」
「知州大人,若無此罪,小子並無出身,願向你跪拜,但小子並未做錯事,故不可因此罪而跪!」韓奕道。
「笑話,你趁夜潛伏至暗處,狙殺邵軍校,人證物證俱在,還敢狡辯?」吳巒質問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殺你不足以正軍紀,不殺你不足以壯士氣!」
「知州若真要殺我,小子只想請知州大人給予小子自辯的機會。大人今夜可殺我,亦可明日殺我,後日殺我亦可。快刀砍頭,利箭穿心,鳩酒入月復或是三尺白綾,均是一死,大人何必如此急切?倘若小子授,能壯貝州軍威,死亦甘心!」
韓奕努力做出一番正氣懍然的模樣來,倒讓吳巒疑惑,吳巒心想這少年說的也對,什麼時辰將他正法並無區別,身為主帥,操之在他,遂道︰「準你自辯!」
「邵軍校早為前節度使王令溫公廢黜罷歸,大人可知?」韓奕問道。
「本知州已經知道了。」
「那麼,知州大人可知邵珂為何被王節帥廢黜?」
「听說他凶殘成性,驕奢婬逸,私掠百姓,強搶民女,民憤極大!」
「大人所言,可謂明也。對于這樣的一個武夫,大人難道相信其果真有洗心革面之舉?況且小子听說此人偏偏是契丹人圍城之前那一天回貝州的,這豈不是有些巧合?小子某日親眼看見其遣人出城,正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韓奕道。91讀免費提供他撒了個小謊,因為他並未親眼見過邵珂派人出城過,但眼下邵珂已死,死無對證,全憑他一張口。
「狡辯!」
「就算小子是狡辯。大人不如姑且相信小子妄言!」
「你這是何意?」吳巒疑惑道。
「大人不如遣一機靈敏銳之人潛至虜營,詐稱乃邵珂心月復,又雲貝州軍心未衰,還需契丹人給他十份空白告身拉攏守軍,並許他自封為永清節度使。倘若契丹人並不疑它,那麼邵珂即是反賊!」韓奕侃侃而談。
他這是被逼出的法子,他更恨自己不久前射殺邵珂時,露了馬腳,沒想到邵珂此人因怕死竟安排了心月復暗中尾隨保護。
韓奕見吳巒思索,心知他被自己說動了,連忙又道︰「邵珂償若是反賊,那麼平日左右往來皆是其黨,大人不如將他們暫時收押,一來可以拷問這些人,或許此舉便可證明我父子清白,二來亦可防止消息外泄,邵珂剛死不過兩個時辰,即便是其余黨亦未有機會向城外傳遞消息,大人以為如何?」
幾位幕僚圍在吳巒左右小聲地嘀咕著,吳巒的臉色變了幾變,道︰「姑且信你一次,倘若非你所言,爾父亦殺!你可敢應承?」
韓奕向自己父親投去羞愧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敢!」
吳巒命左右道︰「爾等傳諸門監軍、都將、軍校、都頭、什長來我官衙議事,就說要重新布置防守,或有突圍之舉,不得有誤!」
吳巒此舉意在穩住邵珂余黨,余黨听說有重要軍情變化,一定會親自參加會議,好拿消息賣于契丹人,待價而沽。
起初,邵珂守南門,但吳巒並未將南門的軍官們拿下,也並未露出一絲懷疑,而是一直與眾人商議戰事至天明。
大牢中,韓奕父子仍被關押其中。
韓奕這次沒有被吊起,這讓他的雙手得到解放,他活動了一下手腕,甩了甩臂膀,讓自己緩緩氣力。
「爹,孩兒這次讓您做了賭注,請爹爹恕罪!」韓奕跪在父親面前。
韓熙文站在狹小的天窗下,身材修長,他長年累月地埋頭于案牘之中,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來歲,唯有一身儒袍才讓他看上去才是個文人。透過狹小的天窗,銀漢星辰億萬,浩瀚無垠,韓熙文嘆道︰
「天下淪喪數十年,未見幾度平安,百姓生不如死,死亦何妨。奕兒可曾想過你娘?」
韓奕心中的羞愧更深了一分,良久才道︰「孩兒被錯認作是叛賊,此乃天大冤枉,孩兒若不殺邵珂,此時胡虜怕是早從南門攻入。孩兒並無立功求榮之心,只不想讓此梟奸計得逞罷了,能拖敵一天便是一天,為了我們一家三口早日團聚,孩兒也只能行此下策。請爹爹原諒。」
韓熙文甩了一下衣袖,略帶怒氣道︰「起來吧!自從你上次縱馬摔傷,這性情也大變,雖然仍是一如既往地莽撞,還算是多了些智謀與恭敬之心。」
這副身子的前主人,固然是一個莽撞少年,韓奕卻有苦說不出,只得道︰「倘若能月兌此大難,孩兒願整日里在爹娘膝下盡孝!」
「你這又錯了!」韓熙文道,「生為男子,逢此亂世,要麼以文稱頌天下,要麼以武平定亂臣賊子,豈能如此消沉?」
又道︰「我兒武藝不錯,惟在方面還要深造。你族叔韓熙載,在你這年紀時就名動青州一方,成年後即舉進士,博學多藝,文章風流倜儻,一時稱頌京洛,如今……」
「如今族叔亦不過是流落異國,听說現在還是一個六品小官。」韓奕接口道。
「重武輕文,一丘之貉!」韓熙文又動怒道,「叛國者,武夫也!亂政者,優伶也!貪鄙者,閹人也!」
「爹爹教訓的是!」韓奕唯唯諾諾地回道,心里很不以為然,文官叛國或者亂政、貪鄙,好像也不少。
夜更深了,監牢外傳來時斷時續的哭泣聲,然後又歸于沉靜。
韓奕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旭日︰上天又給了我父母雙全,難道又要讓我失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