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二十章 不辰 

作者 ︰ 肖申克117

韓奕從未感覺死神離自己如此地接近。

電光火石間,他將自己的身子強扭過來,堪堪躲過這致命的一擊,對方的兵器卻擦著自己柔軟的月復部而過,既割破了單薄的戎衣,也在自己月復部留下注定難以磨去的印記。

月復部火辣辣地刺痛,韓奕在扭轉身子的一剎那,揮起手中的槍朝對方臉上一擊。這一招他曾經跟別人對練時用過許多次,曾經屢試不爽,只不過那時是自己故意賣個破綻,而這次是自己被迫施出這一險招。然而這一次,韓奕手中的槍卻遞不過去,因為竟被對方抓在了手中。

韓奕拼命地想搶回,對方的力量遠強過自己。挨著近,韓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對臉上的獰笑與得意,這獰笑與得意深深地刺激了韓奕,他想起了父親與那些同樣死于契丹鐵騎之下的百姓,悲憤與不屈控制他的心神。

說那時遲,那時快,韓奕在拉扯中放棄了手中的長兵器,卻飛快地急進了幾步,猱身向前,手中卻多出了一支令對方意想不到的兵器——一支箭矢。

那箭矢被韓奕狠狠地插在對方高傲的脖子上,這是這位滿身披掛的契丹人身上最易受傷害的部位,那契丹人正一手握著自己的兵器,另一手卻緊抓著對手的兵器,中門大開。

「啊……」那契丹人捂著喉嚨,口中出含糊的聲音,滿臉不可思議,魁偉的身軀重重地倒下,痛苦地翻滾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

即便是最弱小的獵物,在面臨死亡威脅時,也要拼命搏上一搏。

天已經大亮,隊正呼延提著大刀,帶著十幾位部下奔了過來,他仍光著上半身,額頭上卻冒著汗,強壯的身子盡是鮮血,看上去像是契丹人的血。

「乖乖!」朱貴圍著韓奕面前的死尸,從死尸身上找到一塊令牌之類的東西,口中出贊嘆聲道,「韓兄弟好像干掉了一個番目,真不容易!」

「你小子,有出息!」呼延拍了拍韓奕的肩膀,「我看上你了,將來我當上了節度使,你就是我的侍衛親軍。」

「韓兄弟,你受傷了!」吳大用叫道。

韓奕這才從劫後余生中醒悟過來,月復部的傷口有三寸多長,雖不甚深,但已經染紅了褲襠,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傷痕。他忍著痛,連忙從死尸上扯出一塊布條替自己包裹上。

呼延見這位稚氣未月兌的部下,如此地穩重,不由得暗自點頭。韓奕撿了契丹人遺留的角弓,作為對自己的補償。眾人抬著這具有重要展示意義的死尸回到營地,眼前的景象令眾人將剛才的喜悅一掃而空。

軍營中死傷慘重,大多數死者身上衣冠不整,看來是黑夜中的突襲之初死亡,還未來得及看清對手,地上的血液已經凍成了一層血冰,令人觸目驚心。更有受傷者,仍在干嚎著,再檢視一下本隊,隊中原本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十來個人。

韓奕在人群中搜索著,見蔡小五還好好的,只是有些驚魂未定,這才放心。

鎮將帶著一幫親軍走了過來,呼喝著剩下的人打掃戰場,然後將剩下的軍士集合起來。韓奕這才現,這一戰,自己這一方傷亡大半,而契丹人僅僅留下不到百具尸體,只能以慘敗來形容晉軍戰果。

「所有人月兌下軍衣,一件不留!」一名牙校揮著馬鞭,呼喝道。

軍士們猶豫了一下,紛紛月兌下軍衣,著身子,抱著膀子在寒風中打著冷戰。鎮將大人揮了揮手,立刻擁上來一批親軍,他們仔細搜索著扔在地上的軍衣。

韓奕這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一出,原來有人私藏從契丹人身上得到的戰利品,契丹人從北方南下,四處攻掠,得到的金銀自然不少。契丹騎兵最喜歡的正是金銀,因為金銀容易隨身攜帶,戰死之後,自然這些金銀就落入敵手。

韓奕正這麼想,又听到幾場慘叫聲傳來,只見十余位晉軍軍士被鎮將的親軍就地砍翻,他們沒能死在契丹人手中,卻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或許沒有人將他們當成自己人。

「我猜,那些金銀恐怕會進了鎮將大人自己的腰包!」吳大用低聲說道,「听說咱這位將軍的外號叫做雁拔毛,意思是說就是天上的大雁從他頭頂上飛過,也要被他拔下幾根毛。」

有人沖著韓奕指指點點,那叫雁拔毛的鎮將走到韓奕面前,道︰「听說你殺了個番目,嗯,本將軍御下寬嚴相濟,有過即罰,有功即賞。今日,你可去劉參軍那里領十陌錢!」

「多謝將軍!」韓奕連忙稱謝。

鎮將對韓奕的恭順感到滿意,在親軍的簇擁下,搖搖擺擺地走了。

「十陌?真不要臉!」朱貴沖著鎮將的背影低聲罵道。

唐末以來缺錢,晉廷規定,凡八十文為一陌,抵一百文。但現錢極缺,常常不到八十文為一陌,現在恐怕七十幾文才一陌。

朱貴身為伙長,他主動帶著韓奕去長劉參軍那里去領賞錢。只見一間破房子里,一個人坐在胡凳上,正佝僂著背伏案揮筆。

「劉參軍,我們隊里的這位兄弟今天立了大功,殺了個番目,鎮將大人說這里有賞。」朱貴開門見山說道。

那位劉參軍這才轉身,怕是有五十多歲了,臉上皺紋滿布,面無表情,唯有一雙眼楮炯炯有神。他看都沒看朱、韓兩人一眼,從牆腳處的木箱里數了十陌錢。

「為何不是‘開元通寶’?這種沒人要的錢,才七十文一陌?」朱貴怒道。

「鎮將大人本來說,正值國家多災之時,我等子民應為朝廷分憂,這市面上也就是七十文一陌,在這里就成了六十文一陌。我給你們七十文一陌,難道這好人當錯了?」劉參軍瞥了二人一眼,又坐到了胡凳上。

那眼神充滿著憐憫與無奈。那劉參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吃過老朱家的兵糧,扛過老李家的槍,也曾討過劉氏,沒死在韃子刀下,又跟姓石的稱韃子為爹。幾年不到功夫,爹成了爺,如今爺打孫子,這是什麼事兒?能活著就不錯了,還挑什麼挑?」

老朱指的是親手埋葬了大唐帝國的朱溫朱阿三,老李家指的是與朱阿三不共戴天的河東李克用,也是他的兒子李從勖建立了後唐。朱溫建立的後梁,並不能完全控制整個中原,各地藩鎮也只是名義上听從他,其中幽州盧龍節度使劉氏集團也想當皇帝,河東李氏曾經討伐並滅亡劉氏集團。

然而李氏建立的後唐當然並非永固,老李家的女婿石敬瑭起兵反唐,用幽雲十六州作為代價,自稱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兒皇帝,借了契丹人的力量,最終滅亡了後唐,建立了今日這個大晉朝。石敬瑭以兒事契丹,不僅要面對契丹人的貪得無厭,還讓自己的部下不滿,弄得里外不是人,比如部下節度使安重榮常常暗地里截殺契丹使者,當然這位安部下也沒安好心,因為他宣稱︰「當今天子者,惟兵強馬壯者為之耳」。

石敬瑭年輕時也曾是一員猛將,然後同李家的皇帝一樣,一旦稱帝就變得懦弱不堪。可是沒想到,石敬瑭的佷子石重貴做上皇帝後,不甘心向耶律德光稱臣,漸漸斷絕了與契丹人的聯系,並且與契丹人沙場相斗。這就成了爺爺耶律氏要討孫子石氏的由來。無論是軍閥們相互爭斗,還是與外虜刀兵相接,最苦的只有百姓。

朱貴與韓奕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外表很不起眼的參軍,竟然是個經歷豐富的老兵,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灰溜溜地抱著份量不輕的十陌銅錢離開。

回到營房中,韓奕將銅錢扔到了地上,沖著隊正呼延道︰「呼延大哥,這錢大伙分了吧,我留著也是累贅。」

「韓兄弟,你有前途,夠豪氣!」吳大用挑著大拇指。

隊正呼延正在為自己一天一夜之內損失了一半的部下愁,聞言勉強笑道︰「好小子,我看你像是識文斷字之人,等我成了節度使,你就是我的掌書記,所有大小事全委托于你。」

「謝大哥栽培!」韓奕面含笑意,拱手道。一個時辰之內,被未來的節度使從侍衛親衛提拔成了掌書記。

正在這時,營地里爆出一陣嘈雜的驚呼聲︰

「不好了,咱們鎮將帶著細軟和牙軍跑了!」

「北面行營都招討使杜威、李守貞等率領大軍在滹沱被契丹人包圍,完了!」

「北虜將要大舉南下了,咱們在這不頂事,快逃命去吧!」

在這一片驚慌、悲憤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之中,楊劉鎮的散兵游勇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呼延、朱貴、吳大用與韓奕、蔡小五等人也不得不隨著人流出了兵營,撲面而來的是大批來自北方的逃兵、潰兵與拖家帶口的河北與山東流民。

眾人面容淒愴,一時不知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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