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長子縣城外的營地里,韓奕一聲令下,黨進等軍士魚貫而入,捧著酒壇,將一排排碗中倒滿酒水
朝廷使者魏仁浦被請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坐下,韓奕陪在身旁,向、陳順、吳大用、蔡小五及鐵騎軍高懷德、趙弘殷、韓通等分居兩側,其余營指揮使、都頭等均有落座。
這當中還有吐渾族的白氏父子及本縣縣令。
「魏大人不辭勞苦,來我骼州宣旨,陛下想必對我有功將士有所賞賜。不過今日我軍中大部分兄弟都在鹿台山大營,魏大人不如到了鹿台山大營後再行宣旨,讓我邊關將士們都能當面感受到陛下的隆恩如何?」韓奕建議道。
「韓帥既有如此請,魏某當客隨主便!」魏仁浦點頭答應道。
「如此甚好!」韓奕舉起酒碗,沖著眾人道,「今夜這一宴,就算是韓某為魏大人及鐵騎軍的兄弟接風,滿飲!」
「滿飲!」高懷德等人齊聲說道。
數十號將校齊仰起脖子,將碗中美酒一飲而盡,都亮了亮碗底。高懷德抹了抹嘴角的酒潰,道︰
「韓帥,從今日起我等便要隸于您的帳下听令,請允許我為您引薦一下我鐵騎軍中的兩位軍主。」
趙弘殷與韓通二人站了起來。高懷德正要隆重介紹,韓奕擺擺手笑道︰「韓將軍與我同姓,當年同征河中,隸于陛下帳中為將,不是陌生人!想當年,韓將軍親冒箭石,身被六創,猶言不退,令我等印象深刻!」
「施帥謬贊了。當年隨陛下征河中的英雄豪杰,非韓帥誰敢言雄?李守貞據困獸猶斗,我等久攻不下,悍賊卻承受不起韓帥與義勇軍兄弟的雷霆一擊。」韓通言談之間,既是有些自負,又對韓奕表示欽佩。
「我听說在京城時,韓將軍曾揚言,要率一批人馬與我義勇軍比試一番?」韓奕故意說道。
「嗯」這事被韓奕當面提前,韓通有些尷尬。
韓奕笑道︰「當兵的要是不好逞強斗狠。那還當什麼兵呢?但我軍中一律禁止私斗,有真本事要在校場上公開比過,不許記仇。一旦出了兵營。上了戰場,無論是誰,那就是同生共死的弟兄!」
「韓帥教的是!」韓通保證道。
韓奕的目光又投向趙弘殷,道︰「這位便是趙將軍嘍!」
「不才,正是趙某!」趙弘殷躬身回道。趙弘殷一向穩重,但失之于過于謹慎,所以從開運初到現在近十年間,他的官職還一直原地踏步。
「我與趙將軍以前並無交往,分屬兩軍。不過也曾見過幾次面。素聞趙將軍資歷深厚,頗得將士愛戴。」弗奕再次舉起酒碗,走到近前,「今日韓某敬趙將軍與韓將軍一碗,飲過這一碗,那便是一家人了。」
「我等正有此意!願韓帥戰用我!」趙弘殷與韓通二人連忙回敬。
「大戰為時不遠矣!」韓奕回到座位。
「此話怎講?」魏仁浦驚道。
「就在魏大人網抵達澤州時。我得到消息,據回鶻商人們說他們在雁門關外見到契丹主的大毒,而太原的使臣頻繁往來于雁門關內外。諸位來的不是時候啊。朝廷諸公只看到我在襄垣打了一場大勝仗,以為天下無事,卻不知太原遭此大敗。引以為恥,定會視我韓奕為死生大敵!」
韓奕的話,立刻引起一陣沉寂,然後是一片竊竊私語聲。
遼人的強大,人所眾知,鐵騎軍中曾與遼人作戰過的人亦不在少數,甚至有人曾做過遼人的階下囚的.眾人都很清楚。如果遼主親自南下,那就意味著這是舉族大侵略,必有一番血戰。
營指揮使及都頭一級軍官的反應讓韓奕憂慮,他特意留意高懷德、趙弘殷與韓通三人听到這個消息的反應。高懷德滿不在乎,甚至有些興奮,他曾經跟耶律德光親率的遼軍苦戰過。並不認為當今遼軍在士氣和戰力上能勝過開運年間的那支遼軍。
趙弘殷一張微黑的臉古井不波,眼神中有一絲憂慮,似乎在思索著。韓通瞪大了他那一雙遠比常人要大的眼。牛飲了一口酒。
「來的好!」高懷德言簡意核地表示自己的意見。
「如果這個消息準確的話,那我等應早做準備。」韓通說道。
「現今正處盛夏季節,遼人不耐暑熱,趙某以為遼人若要南下,怕是要到九月秋高馬肥之時。」趙弘殷思索道。
「趙將軍所言極是,我等不能打無準備之仗。遼人雖強勢,但我晉地多山林險谷,遼人若自晉北南下,須下馬與我等步戰,這是我等可以仰仗的有利之處。除此之外」
忽然營外一陣喧嘩,夾雜著叫罵聲。韓奕眉頭一皺,有軍士從帳外闖了進來,稟報道︰
「報相公,轅門外有百姓來舉告,說有軍士無故毆打了他們家人,那軍士被百姓捆了起來,送到了營前。」
「是哪營哪隊的軍士?」韓奕怒問道。
那軍士望了一眼在座的鐵騎軍將校們,鄙夷地回道︰「是鐵騎軍中的人,我們義勇軍中的人都規矩的很!」
韓奕直截了當地命道︰「傳我的命令,直接將那軍士砍頭,向百姓謝罪!」
高懷德等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韓奕軍法太嚴,當中有一小校挺身而出︰
「相公不分是非曲折,單听一面之辭,便送了我鐵騎軍一軍士性命,這未免太草管人命了吧?或許相公是想殺人以立威?」
韓奕見那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一身戎裝十分得體,儀表堂堂,看上去並非尋常人物,只是面生的很。魏仁浦在旁小聲的說道︰「這是德妃親戚,姓曹,名彬。」
韓奕嘿嘿一笑︰「曹軍校說對了,韓某正是殺人以立威。難道你也想以身試法嗎?」
曹彬不甘示弱︰「久聞韓帥軍法嚴整,行軍打仗,與民秋毫無犯,此則令小的無比欽佩。然我鐵騎軍新來初到。不識韓帥軍法,只是初犯,況且」
「況且爾等喝了我的酒,那便可姑息遷就了嗎?你可知這酒從何而來?」韓奕粗魯地打斷了曹彬的話。
「自然是因為相公打了一場大勝仗,百姓送來的搞賞酒。」曹彬答道。
「那爾等為何要拋家棄子。來到這崇山峻嶺打仗?在京城里待著豈不是舒坦無比?」韓奕追問道。
「自是為了保疆衛民,吾輩男兒」
「說的好!」韓奕猛地擊掌,長身而立。將幕彬嚇了一大跳,「既知當兵打仗是保疆衛民,為何侵擾百姓?難道僅僅說給陛下听的?」
韓奕的目光直視曹彬,曹彬啞口無言。韓奕繼續說道︰
「曹軍校穿上這一身戎裝。就是一個兵。若是月兌下這一身,那便是,聯;凶疆衛民。航的好听,說到不如做川州一丘是在你的豪情壯志上加一點份量,僅此而已!
沒有百姓,誰給我們送衣送糧?沒有百姓,誰給我等修繕兵器與弓矢?沒有百姓,誰為我等埋葬忠骨?沒有百姓,我等為何要來此戍邊?
曹彬,你給我听好了,你哪來的,便回哪去,韓某不歡迎你這樣的大人物!」
曹彬听到此處,如同被打了個悶棍。鐵騎軍的眾將校也是目瞪口呆,因為這曹彬是外戚,韓奕居然連皇帝和德妃的面子都不給。
「韓帥、韓帥!有話好好說。」魏仁浦連忙打圓場,一邊扯著韓奕的衣帶,一邊沖著鶴立雞群的曹彬使著眼色,佯怒道,「曹彬,還不向韓帥致歉?」
眾目睽睽之下,曹彬一時亂了方寸。他出身外戚,一從軍便跟隨鐵騎軍來到了邊關。自然不是來享福的,而是抱著建功立業的滿腔熱忱來的。可是網見到主帥。便要被主帥趕回京城小這個結局怎能讓他接受?
如果真灰溜溜地被趕回京城。他曹彬有何面目見京城人?
曹彬卻是不知。韓奕原本就對禁軍諸軍的散漫軍紀與驕橫作風深惡痛絕,方才他網提到遼主將要南下,鐵騎軍中的軍官們隱隱暴露出膽怯的心理,這更是讓韓奕內心大怒。曹彬自以為公道與仗義執言,卻不知自己剛好撞到了韓奕的刀口上。
韓奕以前未見過曹彬,但向刮以前常隨郭威左右,幾乎形影不離,是見過曹彬的,向深知曹彬並非有意犯上。如果就這樣將曹彬趕回去,未免有些可惜了。
「韓帥息怒!」向抱拳勸道,「曹兄弟既然敢拋棄京城繁華。來到我潞州戍邊,自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如今正是用人之時,不如命他戴罪立功。」
「敢問我犯了何罪?」曹彬僵著脖子問。
「藐視軍法!」向瞪了他一眼。
「我未曾在相公麾下效力過。何來簑視一說?」曹彬偏偏不肯認錯,好似一只不服軟的大公雞。
韓奕听到此處,不怒反笑︰「好吧,既然不知我的軍法,那今夜就讓你知曉,以免你將來說我賞罰不明。」
「黨進何在?」韓奕高聲喚道。黨進在帳外听到韓奕呼聲,連忙鑽了進來。
「行軍打仗,何為第一要義?」韓奕問道。
「相公教導我們,愛民為第一要義,否則隊伍行處,要遭百姓厭煩,成了無根之木。」黨進答道。
「愛民歌。可曾背熟?」韓奕又問道。
黨進拍著胸脯道︰小人不識字,不過張口便可背給相公听。」不待韓奕交待,黨進用他粗擴的聲調大聲背誦著,其詞雲︰
三軍個個仔細听,行軍先要愛百姓,
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生。
第一扎營不貪懶,莫走人家取門板,
莫拆民家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
莫搶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詳,夜夜總要支營房,
莫進城鎮進鋪店,莫向鄉間借村莊,
無錢莫扯道邊菜,無錢莫吃便宜酒,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
第三號令要聲明,兵丁不許亂出營,
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
或走大家訛錢文,或走小家調婦人。
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
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欺負他。
韓奕微閉著雙眼,著節拍,听黨進背完,帳中義勇軍的人也都跟著黨進念起來,人人的臉上掛著嚴肅莊嚴的神態。
這並非是韓奕故作姿態,而是現實需要。如果他行軍所至之處。百姓冷眼旁觀,他何敢面對強敵豪言必勝?
「曹彬,你跟黨都頭出去,明日出前。你給我將這歌抄寫三百份。若是少一份,或者字跡不太工整,還是那句話,你哪來的,就回哪去。」韓奕說道。
曹彬也是年輕氣勝。既不肯就此打道回府。又不肯低頭,韓通性子暴虐。見他猶豫立刻大怒︰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等小事算得了什麼?還不退下去?」
曹彬勉強躬身行了一禮,隨著黨進退了出去。這一插曲過後。眾人又重拾起杯盞,盡情暢飲,不過自魏仁浦及以下,眾人也算是見識了韓奕性格中的另一面。
三日後,鹿台山下。
義勇、鎮北、鐵騎及部分州軍、鄉勇一萬余人,列于鹿台山下。莊嚴肅穆。
殘陽之下是一座座墳塋,埋葬著義勇軍與鎮北軍戰死的將士,朝廷欽使魏仁浦當眾宣讀了皇帝的嘉獎詔令︰
義勇軍馬步都指揮使、特進、檢校太保、昭義節度使兼同平章事、齊國公韓奕,與潞州軍民同甘共苦,親臨箭矢,臨危不懼,披肝瀝膽,智滅強敵,收復失地,誠為社稷之臣。依功加授開府儀同三司,賜食邑一千戶,另賜御馬二十匹。
又昭義節度使韓奕,得投節誠,疏于奏報,隱匿軍機,削食邑五百戶,以為警告!
昭義節度副使劉德」依功加授特進階。食邑一百戶」
潞州觀察使沈義倫」依功加授銀青光祿大夫」
在渴諸軍,自向、呼延弘義及以下,皆錄功授職」凡戰死士卒,有後者可追授官職,無後者加給其近親財帛,」
「陛下似乎忘了一件事。」韓奕輕聲對魏仁浦說道。
「什麼事?」魏仁浦裝糊涂。
「關于河陽李暉私自截留我軍糧草一事。朝廷至今未給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韓奕道。
「李暉貪贓枉法,證據確鑿。陛下不是已經將他正法了嗎?」
韓奕指著面前一千多座墳頭。說道︰「魏大人敢當著這里躺著的將士們說。朝廷對他們不虧欠?李暉小人,若未得人授意,他何敢私自動我糧草?幸虧襄垣戰事未能拖得太久,否則我等不是戰死于敵手。而是餓死在自己人手中。」
「韓帥心中早有答案,何必為難我?你要體諒陛下的難處。」
「陛下是個寬厚之人,這是我等身為臣子者的一件幸事。但陛下不能因私誼而誤了江山大計。
魏仁浦見韓奕如此說,不敢答話。
起風了,風扯起了白色的幡帶,出陣陣颯颯聲響。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向奮力往空中散著紙錢。紙錢隨著風迅地擴散,既落在了空曠的山野之中,也落在了將士們的身上。
呼延弘義含著熱淚,扯起嗓子吼道︰
「魂歸故鄉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