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在班會上所說的那些話,到底能對家長們起到多少作用,可以讓多少同學從「別人家孩子」的陰影下走出來,他沒有能力去關注,也沒這份閑暇。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情,至于後果,那得看天意。
也許有父母听了他這話後,就此改變自己的態度,以後對子女說話的時候,會更加注意方式方法;當然也有人絕不會因為一個陌生人家的少年,就改變一直以來習慣了的教育方法。
對于後者,或許不僅是楊一說了沒用,就算是何岳出面說那一番話,他們也能找到使用「別人家孩子」作為參照的理由。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管他呢。
……
對楊一來說,這些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次小小的調劑,反正現在老媽又不會用別人家孩子來為難他。這個過上了後世大學城包租婆一樣悠閑生活的大媽,不拿楊一去熟人那里炫耀,楊一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楊一覺得蘇晚的母親可比自己老媽厚道多了!論到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蘇晚的名氣——至少從明面上來可比他大得多,但是蘇母卻從來不在街坊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兒。
她的低調,和自己老媽動輒「我兒子如何如何」的架勢,簡直就形成了鮮明對比。楊一覺得要是把自己所有的成績都擺出來,老媽看過之後怕不是要沖到帝都去,在**廣場前面吼的世人皆知了。
高下立判啊。
這半個多月的時間,楊一一直扎在自己的臥室里,潛心回憶學習……好吧,直說吧,潛心抄襲改編《堅韌的石頭》。
這本書楊一雖然也是讀過不下五六遍,但畢竟人腦不,想要做到文字的完美重現,還是有幾分不現實的。就拿書名來說,原文的波斯語書名,都是出自一個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一塊專門吸走人們苦難的黑石。
但是好在拼典故拼民間故事,華夏幾千年的淵源之下,倒是不怵國外任何一個系統文明。
盤古髓化玉珍,女媧煉制補天石,卞和琢磨和氏璧,緣定三生,頑石點頭……
近一些有史可查的,五柳先生醉臥醒石,米癲拜雲骨,徽宗的花石綱,明太僕因石敗家……不要太多才好。
修修改改,一點點回憶這本國外當代文學中的經典之作。不得不說,有人想當然以為抄襲是一份很簡單的工作,楊一以前也是這麼認為,但當他猶如便秘般痛苦地擠出《神農密碼》的時候,他就不再這麼認為了。現在來重現《堅韌的石頭》,那就更是非一般的苦難。
哎,楊一想起自己前一世,和其他人一樣對四娘冷嘲熱諷的日子,就不禁有些後悔。抄書不是你想抄,想抄就能抄!
想必四娘在抄襲的時候,也和自己一樣費勁了心血吧?不同之處在于,楊一不用顧忌原作者跳出來打假,和原著越是一絲不差才更好;而四娘則需要改頭換面好好包裝一下。
但是那廝手邊就有原著,對照著改編就行了,楊一則是全憑自己的記憶力。
到底誰比較苦,也是不好輕易下定論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總之都是厚顏無恥罷了。
……
這十幾天的時間,楊一窩在家里哪兒都沒去。偶爾在電話里輾轉得知,蘇晚只是在一高掛了個名,也是一天沒有去過教室的,兩人倒還真是夫唱婦隨了。從那天魏飛飛和陳成等人期盼的神情看來,他們免不了還要繼續期待和失望下去,如此反復交替,此怨綿綿無絕期。
而姜喃則是「徹底」和他斷了聯系,總之副班長大人看起來是真的傲嬌了。往常隔個一兩天,最多也不多一個禮拜,姜喃總會主動給楊一打過來電話,又或者楊一掛到市委大院一號樓里面。
但是現在,已經天,大小姐仿佛就人間蒸發了一樣。
楊一在中間回過神來的時候,也覺察到有些不對勁,雖然沒想要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和心情面對姜喃,但還是往那邊打過去一個電話。
具體情況如下——黃嬸接起電話後,听出來是楊一的聲音,沒有多問,重生男就听到她在那一邊招呼「小喃,你的電話」。
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再然後,去而復返的黃嬸重新拿起電話,干笑著說著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話︰「那個,小楊啊,喃喃今天去同學家復習功課了,那個……」
楊一無奈苦笑,姜喃既然表明了態度,他也只好陪著她,把這個掩耳盜鈴的游戲玩下去。
誰讓他立場不堅定,被蘇晚一舉擊敗,然後就一步步沉淪到冰冷女孩的溫柔鄉中呢?那是對他來說格外別樣的體驗,一無視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事的女孩子,偏偏就認定了他一個人。這樣的情況,楊一覺得似乎不能怪自己。
「好吧,我是不是有點兒無恥了。」落筆已定,今天的計劃內章節算是差不多完成。楊一翻看了一下,接近3萬的字數,這還是基于翻譯的抄襲改編,要不是這樣,十六天能寫出一千字就算是高產作家了。
傳統經典文學和普世向暢銷書之間的差距,就在于此,更不用說先前模仿《明朝那些事兒》,以及《藏地密碼》這種帶著幾分網絡性質的暢銷書。
現在的字數並不算多,但是楊一不打算一口氣重現出來,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關節沒有打通。
那就是找一個好翻譯。
在前世中,華夏的當代文學,雖然一直無法在世界範圍內被認可,除了本身質量不濟之外,缺少一個好翻譯也是不爭的事實。畢竟只有充分理解了一種語言的精妙之處,才會對這種語言寫就的文章產生共鳴和興趣。
漢語博大精深,最是曼妙不過,但稍顯遺憾的是,世界上最主要的一些文學獎項,卻都是日耳曼語系和拉丁語系佔據了主流。中文書就的文章,哪怕是從天上得來,也抵不過翻譯過程中的褪色。
但是這一次,楊一是有相當把握的。
他自家的老師季棠鄲,就是一位學貫中西的高人,或許離開宗立派還有些許的距離,但是說起文章翻譯,不止是國內文化學術圈子承認,國外一些名家名作翻譯之後進入華夏市場,那些經紀人或者出版社的編輯,也都是會指明請老爺子出手的。
這種資源要是不好好利用,楊一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白抄了這麼好的書。
……
「這書,是你寫的?」
楊一到老人家中的時候,老爺子正在把心愛的蘭花往屋子里搬。霧氣在9點多的時候就散了,一個半鐘頭的光照,差不多正是挪回暗室的時間。听楊一提出來意後,老人頗有興趣地鑽進衛生間洗手,出來的時候手上的水漬都沒來得及擦干,就把書稿從楊一手上搶了過去。但只是隨意翻了翻前三張稿子,老人臉色就沉了下來。
「這里也沒有別人,你就老老實實跟我說,這書到底是不是你寫的。」季棠鄲低頭盯緊了楊一,干癟的身體里卻自有一股老而彌堅的氣勢︰「當然,你要來就是開玩笑的,老頭子我也不怪你。」
描述的是民國,字里行間的那些前塵往事,確然是一股青磚黑瓦洋雨傘,長袍馬褂小禮服的味道。中西方文化交匯踫撞的風雲時代,有喝著大碗茶的車夫,也有帶金絲眼鏡打著領結的教書先生,有夜幕初升後醉生夢死的流鶯,也有學了向往著西方世界的大家閨秀……
季棠鄲又隨手翻了翻後面的內容,戰爭,宗教,社會制度的踫撞,女性爭取尊嚴和地位的覺醒。這麼多的東西,居然一點兒都不讓他覺得好笑,這些文字反而是形成了一種立體的具象,栩栩如生地展現在了他的眼前。
如此精到洗練的文字,還有對人心世情的洞徹,甚至是很多小的細節方面,以及那個時代人們的獨有的世界觀價值觀、矛盾心理,無一不是描寫精準而生動。
這樣題材的文章,怎麼可能是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所能寫得出來的?
季棠鄲一向最重學生的品德,如果是有才無德之人,他連打個招呼都覺得浪費。
但是楊一的回答,讓他立時就皺起了眉頭︰「是啊,是我寫的,有什麼不對的麼?」
這廝算是把節操什麼的,全然拋之腦後了,下限麼,不就是用來突破的麼?一個外國佬的書,不對其實施拿來主義,豈不是對自己的犯罪?
總之每一個重生者,其內心都會有及其充足的理由,來為自己的抄襲做出無罪辯護。楊一覺得自己就是繼承了重生者的傳統而已,而且咱現在已經不對自己同胞下手了,已經改邪歸正。
嗯,改邪歸正,是楊一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他覺得這個批語是很準確的。
「自己寫的?」季棠鄲深深地看了一眼楊一,就在後者險些抵擋不住這種犀利眼神的時候,老人點點頭︰「來,跟我過來。」
到了老人的書房,楊一在季棠鄲的示意下規規矩矩做好,就听到老爺子哼了哼問道︰「既然你說這都是你寫的,那我來問問你,你知道不知道,以前民國時候那些黃包車夫,他們的汗巾子都是搭在脖子上呢,還是掖在腰上?」
「脖子上肩膀上的都有。」楊一開心地笑了,這些東西《堅韌的石頭》里面可沒有,他為了把描述阿富汗的這消化成自己的東西,對于民國時期的一些資料可沒少翻閱。這些天光是從越大圖書館和越州市圖書館借回來的資料文檔,都快堆滿了他的屋子。
季棠鄲一個問題沒難住楊一,繼續面色不變地問下一個︰「你這里面涉及那個時代,女性新思想的東西比較多,那你說一說最初的女學是怎麼個情況?」
「03年出來的《奏定學堂章程》,開始把女學歸到家庭教育法里面,1905年最開始設立女學學部的時候,還是歸屬在家庭教育部門下面。後面一年那個建奴妖婆下諭令辦學校的時候,女學才單獨成為一個系統,列入了學部管轄。再後面一年,39條和28條頒布後,女子教育才正式合法化。」
「那時候也出現過破除迷信的要求,一般性都是怎麼認為的?」季棠鄲絲毫不放松,提問也是隨興所至︰「一曰壯其膽力。」
「二曰多求知識。」
季棠鄲這一開口,足足問了將近半個多小時,從居家風俗,到各個不同行業的行規,千奇百怪的社會現象……總之老爺子是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完全不給楊一反應的時間。
但是到了最後,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光從考據方面,楊一是絕沒有半點兒問題的。那也就是說,這本書很可能就是楊一獨立完成的結果。
難道是自己冤枉他了?季棠鄲百思不得其解,楊一有天分他不是不知道,但有些事情單單憑借天分,是絕對不可能做得好的。要不然,這個世界上也不會傷仲永一說。
季棠鄲絕對沒辦法想象得到,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人從十七年後的世界,逆時間長河而上。這些文字根本就是楊一抄襲他人的成名作,無非是人物地點風俗一一對應換掉而已。
總之耿直如季棠鄲,是沒法兒按照常規方法揭穿某人了。
楊一看著季棠鄲又是納悶,又是將信將疑的樣子,佩服之余也是有些好笑。
這老頭兒還跟自己耗上了,要是不打消他的懷疑,別說讓他幫自己翻譯文章,怕光是「追究」這份稿子的「原作者」,都能鬧到天荒地老去。
「老師,要不這樣吧,你在這里看著,我把下面沒寫出來的後續章節,也趕一些出來讓你看看。」楊一試探著開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質疑這份稿子的作者問題,但好歹也能稍微洗月兌些嫌疑。
季棠鄲沉頷思考一下,也覺得現在只能這麼辦了,就點點頭︰「你寫,我等著。」
……
半個小時過去,楊一為了讓這老頭兒放心,也算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竭盡全力地回憶著《堅韌的石頭》原文,一絲一毫也不松懈。
很湊巧的是,如果按照後世那些網絡小說的名詞解釋,文章接下來即將描寫到的場景,正好是文章的一個**部分,所謂「燃點」是也。這個不多的場景里,敵人的哨兵即將逼近,子彈隨時有可能撕碎女主人公的身體,但是那些不能自制的懺悔仍在繼續……
苦難的畫面一點點被冷靜地展現在紙面上,季棠鄲開始還不以為然,但是等到他的視線落在飛速劃動的筆尖上時,老人終于忍不住吃驚了。
的就是人物,而楊一筆下的人物,分明已經有了自己的靈魂。
這一段後續的作品,風格上和前文極度統一,而且在情節和人物的刻畫上也是前後呼應,緩緩升華。最為重要的是,所有的文字,都是楊一在自己的監視下一蹴而就。
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埋首伏案的楊一終于抬起了頭,很是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後,揉揉手腕,把稿紙遞給季棠鄲︰「老師你看看。」
不用看,季棠鄲剛剛就沒離開過楊一身邊半步。
續寫一篇小說不難,尤其是對于有文字功底在身的人來說,熟悉了前文後,模仿風格照貓畫虎,也不算什麼難事。
但楊一剛剛寫出來的這些東西,怎麼都不能說是續寫而已。文章前後對照讀起來,根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圓融無暇。
老頭兒這會兒也沒辦法懷疑了,他看向楊一的目光,從最開始的不悅和肅然,變成了此刻的難以置信。
這怎麼可能呢?要是沒有深刻的社會閱歷,沒有經歷過那個人心動蕩的時代,又怎麼能寫出眼前這些文字?所謂文由心生,特別是描繪特定群體或者特定個體的心理活動,心境變遷,如果沒有細致地觀察,深入地思考,根本就是寫不出來的。
要是一個有過類似經歷,哪怕就是听了當事人口述……
咦?等等,當事人口述?季棠鄲約莫也是沒辦法不信,就只能開始為自己的弟子找借口了。很微妙的心理變化,但情況開始向著楊一有利的方向變化。
「你,是怎麼會想到寫這個題材的?還有你寫的這些東西,像是挺熟悉的啊?」季棠鄲眨眨眼楮,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關門弟子︰「你以前在哪里接觸過這些東西?」
楊一其他的方面未必拔尖,也就是靠著比別人知道的多一點,這才無往而不利。但是于某些方面,譬如察言觀色,譬如順水推舟,那份功力可是遠超一般人。
這會兒看到季棠鄲話頭有松動的跡象,腦袋里面急速電轉著,嘴巴上已經順著老人的話解釋道︰「以前過年回溪止的時候,舅太姥,舅姥姥,總是拉著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講以前的事情,有些東西听多了現在想忘都忘不了。而且這段時間一直在讀老舍先生的文章,看了那個月牙兒的中篇後,就總是若有所感一樣。」
在無恥之尤的道路上,楊一已經越走越遠,大概是回不了頭了。
季棠鄲听了這解釋,也不知道是接受,還是無法相信,總之是有些呆愣地站了半天,才搖著頭微微嘆了口氣。
這嘆氣讓楊一心驚膽顫了老半天,生怕老人忽然來這麼一句——「雖然我沒法證明這書不是你寫的,但我還是不相信」雲雲。
一時間書房里沉默了下來,就在此刻,一連串清脆但是有禮的敲門聲,打斷了師徒之間的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