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聲離開聚精會神欣賞台上音樂的人群,推開手機滑蓋接听。「是我,盼兒。」
「盼兒……冒昧打擾了你的工作,」電話彼端是管家微啞的聲音︰「老爺想要見你。」
「現在嗎?我還在金叔的壽宴……金叔,金邁。」她報上宴席主人的名字。自從下午和叔父發生不快沖突後,她已經有被父親召見的心理準備,只是想不到會這麼快。
「這樣哦……你等一等。」管家左右為難,她听到他擱下電話,模糊不清的對話傳來,接著是幾聲嚴厲的聲線,顯現她下一步的去向已塵埃落定。
「對不起。」管家趕著接回電話,氣喘吁吁。「你也知道老爺他的性子,不听勸……」
「不要緊的。」鐘盼兒輕輕嘆息,反過來安慰他。「告訴我爸我現在就回去。」
「麻煩你了。」管家由衷道。她結束通話,里頭大廳的演奏已畢,她喚回井官,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離場。
盡避司機驚訝他們的早歸,仍是盡職地載他們回去;隨即她指示司機更改路線開往機場,把狀況大約告訴了秘書,托頭凝視窗外飛逝的風景,眼神復雜。
井宮輔仁著手取消明日的行程,以及聯絡私人專機的機長就位,讓她在下車之後能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前往日本佐賀的旅程。
自父親中風後、他便于該處公司名下的深宅休養。
縱使再疲憊,枯燥的翱翔里她卻從未闔眼休息,獨自坐在偌大的機艙座位中抱著雙腿動也不動。專機里除了前頭的正副機長和她,連一個服務員也來不及有。她放心舒展著自己的寂寞。沒有人會看見。
直至飛機降落她才有了動作,家里的司機早已等候多時,她默言乘坐,皮座柔軟如昔,她的心卻像吸了水的棉花,不斷沉落。
大宅的電動雕畫金屬門緩緩開啟,晨光初現,別墅里的佣人亦展開一日的忙碌,鐘盼兒穿過他們熱絡的問候,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叩門。
「是我。」父親一向淺眠,如果沒有響應,她會到側房等待。
「進來。」他沉沉的聲音透過房門傳來;她推開門,看見靠在大床上的蒼涼老人,他背後有兩名女佣扶著,另一個在替他拭身。他眼里的精光不減當年,可惜身體是恁地羸弱,無法滿足他的。
「你三叔昨天跟我說你頂撞他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和他在觀點上的確是有沖突,不過因為他——」她張唇想解釋,話到一半卻被打斷。
「即是真的?」他語氣轉重,隱隱壓著極大的慍惱,右手忽然毫無預警地「砰」一聲拍擊床畔櫃面,身後的女佣被嚇得僵住,連手中濕毛巾也掉了下來。「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直視著他雙眸,臉上沒有驚恐,這更進一步點燃他的怒火。「你怎麼不想想一切是誰給你的?爬上來才幾年……居然膽敢忘恩負義,連長輩都敢頂撞?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把昊天傳給你,窮其一生你都不可能到達今天的位置!你憑什麼口出狂言要換掉我的人?你膽子挺大的嘛!」
憑什麼?
對呀……她憑什麼爬上現在的位置的?
大概許多人在暗地里都懷疑過她……這個連她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命中注定,也是運氣。
命中注定鐘應天除了她沒有其余子嗣,盼兒、盼兒……一如她的名字,她知道保守的父親多渴望有一個兒子,一個能真正傳承香火的男孩……而不是無法上得了決策大場面的女兒。
只是天意往往弄人,大學畢業後她只被父親安插在旗下當一個毫無地位的花瓶組長。某天會議時他右腦突然急性中風,左半身完全癱瘓,她被迫臨危受命,當各界猜測著這龐大企業最後的清盤價位時,昊天最終卻成功存活了下來。
挑上她的無論是集團舊臣或是父親那邊的線人,全部視她為臨時傀儡,幻想著利用她來逐步蠶食昊天這塊肥肉;可惜她沒有讓他們如願。
他們忽略的,是她的運氣。在大學里,她遇上不少給予她諸多啟蒙的教授,亦在無意間擴大了自己在商界的人脈網絡……鐘盼兒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一切一切的際遇,都是幫助她讓她有能力負擔如此重任。
那些嘗試踐踏她帶著自尊上路的人,于短短幾年間幾乎撤換殆盡,現在的昊天,是她努力重新打造的帝國,再不是父親的天下。
她成功了,盡避從此背負父親因傳統思想的不諒解,但她不曾後悔;因為那才是她眼中符合生產原則的企業,而不是親戚相護,在漂亮話下盡是互惠交易的家族公司。
「對不起。」她低頭道歉,那是在一個盛怒父親面前,作為兒女該做的。
「昊天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不能讓我和我的人丟面子。」鐘應天立場仍舊強硬,但當他抬頭看見女兒眼下因奔波而起的黑眼圈及憔悴,訓話的口氣慢慢軟化︰「你得幫著你三叔,自己的人不顧,難道要顧外人嗎?」
「我盡量。」鐘盼兒頷首。如果這樣做能換得久病在床的年邁父親多點安慰,她可以放棄當初立下的底線。
「那這里沒什麼你的事了,回台北前去掃個墓吧。」他別開臉揮揮右手。當著女兒的面,佣人不方便幫他淨身。
近大半年沒見過女兒,此番藉著問三弟的事看上一次,但怎麼她好像又瘦了……
「知道。爸爸保重身體。」鐘盼兒向他道別,走出房間;她拉拉皮包肩帶,從下機到現在她甚至沒有放下包包的時間。
管家帶她進轎車,讓她得以應父親的話先到媽媽墓前灑水換花,接著才踏上往機場的路。鐘盼兒無從選擇地走回冗長舊路,到她一身疲憊地倒在飛機皮椅上時,已是接近黃昏時分。
鐘盼兒合上酸倦的眼眸,她只允許徹夜未眠的自己趁著飛東京的時間休息一下,待會下機她還要到這邊分公司看看……奧利的投資……
裙袋里的硬物讓她產生不適,她伸手拿出唯一帶著的貼身東西,原來是她的手機。
她推開手機屏幕,身體累得不想動,五指卻像是自有意識般地按鍵,她張開眼,映入眼簾的竟是她熟悉的號碼。
翔的手機號碼。
鐘盼兒寬心地笑,並沒有撥號,接著斂下眼悵然地關掉手機。她找不到任何找他的理由,也根本沒有時間。
但她的確想他。
在他身畔,她總是能安心入睡,忘掉工作帶給她的煩憂……在殘酷現實里飄泊的她無意中踫上他,也替自己找到喘息的空間。
她頭枕在枕頭上,無力遏止自己回憶起和他初次見面的情景。
只是早已遺忘在酒吧相遇之前,那更久更久的過去……
八年前
「天曉得我寫得出來才算吧!反正我家人只要我過了碩士這關就好,拿不拿博士學位也無所謂。」
淺棕發色的男生收拾著筆記,室內騷動抱怨之聲仍不于耳,原因來自于甫走出大學講堂的德國近代史講師。他在課堂尾聲呼吁學生可以主動找他討論論文,因為天殺的截止日在假期放完之後。
盡避當場沒人想鳥他,但大家一下子似都驟然醒覺,紛紛起哄慘嚎。
「救命!我文件檔第一行只寫上了︰農業競賽——現代東德之私有化及保護主義,下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啦!」
「你還好啦,我連題目都沒定好。到底是聯邦主義的自主好,還是重整土地權比較容易混字數呀……」另一女子往頭上套上酷酷的噴漆髒話棒球帽,自然的金發中不規則地挑染幾絡純白,她拍拍前面低頭一直未語的東方男子肩頭︰「約翰,那你寫成怎樣了?」
「我?」突然被叫到名的人一時未反應過來,但他很快便將太過專注整理速記而變嚴肅的臉部線條柔化,啟唇回答︰「我想我應該不會交。」
「連你都這樣說?!」後面幾個人倒。這下可好,連班上最認真的乖寶寶都做不來,大家一起甭交啦。
「我真想看看我們放寒假回來後麥教授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還是別想了,趕快去買咖啡要緊,早上的課困死了啦,你要不要一起?」為首的六尺黑人勾起裝滿書的斜背工人包,開口問他。
「不用了。」喬曉翔有禮地笑著搖頭。他隨性地聳聳肩,大伙兒繼續有說有笑地走出課室,離開。
那些笑鬧聲愈來愈遠,但褪色的過程卻矛盾地形加漫長,在耳際深處回響。
他像是被時間催眠了的石像,靜靜倚坐在僅余他一人的課堂里,不翻書也不再開口,只想閉眼緬懷他大學校園里的最後一堂課。
他們不知道寒假結束後他就不再回來,更不知道那篇論文他其實早已在某個獨留在自修室內的深夜完成,完好地收在懷里的活頁夾中;但他卻永遠無法把它交出去。
午後的陽光開始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斜斜透進溫暖,他忘了自己留在這里有多久,時間久長得甚至把他帶到回憶的盡頭……內心宛如一泓寂靜的深湖,沒有怨恨,也看不見遺憾,平靜得他似乎能想象那即將到來的解月兌。
右尾指不經意地顫動,提醒他過于長久的僵硬坐姿;飄離的心緒漸漸回籠,喬曉翔睜開眼,輕甩手掌活動肌肉,合上面前幾本攤開的參考書,剛拉開提包的拉鏈,課堂的大門再度開啟,不認識的學生們的談笑聲由遠至近,魚貫入內就坐。
他心下一悸,兩手加快收拾的動作,顧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塞進袋去,匆忙間不慎將那本《唐.卡洛斯》掉了出來,摔在前一排座位的地上……尷尬地急忙放下提袋繞到前面通道去撿,余光瞄見別系的學生愈來愈多,再抬頭,連教授都已經走到講台正中央。
當喬曉翔舍級而回,穿過人潮走到自己的座位時,剛好門已關上,喀的一聲好刺耳。
黑板前的中年教授目光掠過分散全場的學生,在留意到站在第二排的他身上時眼角眯得促狹。
冷汗從太陽穴一路滑下。他認得這個教授,因他曾取笑過他的眉毛好像馬英九的。明明是商科那邊的教授,卻常常到文學院跟他們學生搶餐廳位子,並桌時還跟他抱怨商學院的飯不夠軟,還喜歡邊吃飯邊抓人陪坐听他侃侃而談,其中一受害者,是他。
古治強忍著笑意,清清喉嚨叫人︰「同學能坐的都坐好吧。」被抓包了厚?
他認得這個學生,雖然不是他市場策略的本科生,但其國際視野並不輸他教的任何一個碩士班學生,說話口條流利且組織能力極佳,讓他印象頗深,與他談話是一種樂趣,很有意思。
全場學生的目光集中在唯一呆立的人身上,喬曉翔尷尬拉開椅子坐下,忽視旁邊細微的嗤笑聲,他手不自然地找了份筆記打開,不是商科也罷。
因為慣用的課室暖氣失靈,他們這星期上德國史的人移師主校的中央講堂,平時這里多數是商科專材生的上課地點,他偶爾的放空竟撞上了他們的課堂。
喬曉翔帶著些微不安地環顧四周,逾半學生穿著商科的正式服裝,幸而另外的應該是旁修生來賺學分,並不需西裝套裙,這令他的存在不至于太突兀;他僅穿著普通的毛衣和長褲,純黑大衣還披在椅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