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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劍臣伸手把諸葛臥龍扶住,微笑道︰「先生小心腳下!」
那諸葛臥龍卻毫不在意地道︰「老夫一生摔跤無數,早已不在乎了。」
陳劍臣道︰「縱然如此,但摔跤始終不是好事。」
諸葛臥龍哈哈一笑,勉強站穩腳步,道︰「你這女圭女圭倒有些意思,不如進去陪老夫喝一杯?」
陳劍臣作揖道︰「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諸葛臥龍拉著陳劍臣入屋,後面王復緊跟上去。
進入里面,聞得酒氣沖天,四周空蕩蕩的,但得一床一桌兩椅子,布置十分簡陋。兩張椅子,諸葛臥龍和陳劍臣一人坐了一張,王復只得站著,在諸葛臥龍的指揮下搬酒倒酒,忙得不亦樂乎。
換了平時,這等粗重活王復絕對不會動手的,可眼下為了討先生歡心,取那《石頭夢記》手稿來看,只得委曲求全了。
陳劍臣酒力淺,往往諸葛先生喝一大口,他才抿一下,聊表意思。
諸葛先生毫不在意,喝著喝著,狂態萌生,就拍著桌子痛罵起來,罵得淋灕盡致,根本不像個古稀之年的老人︰
「老夫一生為人,光明磊落,不虧欠于人,更不曾虧欠于鬼神,這賊老天緣何處處和老夫過不去?不是風就是雨,不得半刻安生,以老夫看,天上何來神明?老天何處有眼……」
罵完老天,站立起身,哀然一嘆,拍掌吟道︰「人生識字憂患起,頭角漸鈍盡蹉跎;橫豎點撇千千字,墨水無多淚水多……老夫科舉無望,轉而欲立言,但人微而言輕,數卷書,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必須故作怪異之言,不過嘩眾取寵耳,可悲乎,可嘆哉!」
說著,涕淚齊下。
陳劍臣听見,心中黯然,對于老人的遭遇深感同情——在天統王朝,皓首窮經、攻讀聖賢書的書生秀才不知凡幾,真正能中舉的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類似諸葛臥龍這般讀盡詩書,考了一輩子科舉都考不上的落魄秀才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他們沒有諸葛臥龍的才氣,能寫出諸多瑰麗的小說來,所以盡皆默默地化為歷史的塵埃。
考八股,絕不易。
把四書背得滾瓜爛熟不過是入門級的基本功;從破題到完篇,長時期寫作練習才算是登堂入室的過程;而最後一關,把握結構字數,揣摩主考官的意思也是極為重要的。
天下文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根本沒有標準答案,任你寫出一朵花來,如果不符合主考官的意旨,不合拍,那最後也會輕易地被刷下來,中舉無望。
說起來「獨尊儒術」,但這儒術里頭並不是鐵板一塊,經過千年的發展,早已分化衍生出了諸多學派,山頭。
這些學派之間的主張思想差別,往往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在朝廷中,也是學派林立,互相傾軋,從而搶奪主持各項政務的權力。
如此,就需要考生在面對題目時要掌握好「度」了,審時度勢,同樣的題目,往往能表達出不同的中心思想來,以迎合主考官的口味。
這樣的度,非常難掌握,所以史上空有一身才華卻一直無法中舉的才子數不勝數——很多人一輩子都和聖賢書打交道,思維早已僵化固死,如何能轉得過這個彎來?
听著諸葛先生的滿月復牢騷,那邊王復就有些不耐煩了,他是來求艷書看,不是來听牢騷的。當下逮到個空子,插嘴問道︰「先生,听說你現在正在著述一本曠世奇書,名曰《石頭夢記》,可否借學生一觀?」
諸葛臥龍突然暴怒︰「不借,就是不給!」
端起酒水就往王復身上潑。
他突然翻臉,比翻書還快,王復吃了一驚,跑開不及,身上衣衫已被潑濕了一大塊。
這件袍子價值不菲,被潑了酒水上去,污了一大塊,王復心中痛惜,頗有些氣忿,卻不好發作,只得掉頭跑出去找水來清洗。
他出去後,諸葛臥龍忽而嘻嘻一笑,對陳劍臣道︰「你這女圭女圭不同,有點意思。嗯,既然你願意陪老夫喝酒,這一本書就送給你了,你琢磨之余,定然有裨益。」
說著,從席底下模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書來,封皮上書名赫然︰《石頭夢記》。
陳劍臣大覺驚訝,接過來,翻開一看,這哪里是什麼鬼狐艷書?分明就是一本筆記,上面一篇篇,記載得很是明白,都是諸葛臥龍在一生科舉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心得精要,用端正的楷書寫得清清楚楚,分析精闢,一目了然。
簡直就是學八股的一本典範之作。
書本扉頁上用飄逸的字體寫著一句話︰八股取士,如同放屁;但不放屁,豈知臭意!
陳劍臣啞然一笑,腦海乍然有靈光閃過,似乎閃電橫空,頓有感悟,覺得自己以前仿佛走進了一個誤區。
——或者說,因為他的外來者身份,當本身的觀念與異時空的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沖撞排斥時,他就下意識地把心門關閉,對于不認同的東西統統關在了門外。
如此,固然能保住本心的純潔,但同時,本心也失去了淬煉的大好機會。
一如自閉!
想通了這一層關竅,陳劍臣茅塞頓開,終于明白了近期以來自己總覺得疑難煩悶的根源所在——在觀念的沖突過程中,隨波逐流當為下乘,閉門造車為中等,但拿來主義才是最好的辦法。
一味的排斥,反而不知不覺間把自己關進了一個樊籠內,成為一個局外人般的存在,遺世獨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說的,就是一個不斷學習、不斷提高認識的過程。學無止境,如果滿足于現狀,一味的抵制,又如何能學到新的東西?
道門講究逍遙無為,但一樣會出世,經歷紅塵,磨礪道心;釋家說四大皆空,可同樣會游歷化緣,嘗盡人情世故百態……說的,都是同樣的道理。
如果說八股是口大染缸,是一副枷鎖,唯有跳進去再沖出來,戴上去再破開來,才算真正的圓滿。
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經歷變化,其實就在一念之間。
當下陳劍臣再度明心,豁然開朗,不是玻璃上的灰塵被抹去,擦干淨了,而是整塊玻璃都消失掉,再不存在這麼一層障礙。
嗤嗤嗤,《三立真章》上光芒萌發,足足有五個字在瞬間被點亮,一排下來,正是十道正氣已被激發。
陳劍臣把《石頭夢記》收好,彎腰朝諸葛臥龍恭敬一揖︰「謝先生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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