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朕知道你與小六之間有情。且不必說你剛來那天,玄宸的舉止失態;其實在很久以前,小六便在我面前向我要過一個人——他說若霸州能夠攻下,除了要給他娘一個追謚,他還要我為他要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連城。」
清笛緩緩闔上眼簾,眼楮里有滾燙的東西在滾動。
「玄宸是我的兒子,是六個兒子里與我性情最像的孩子,我豈能不明白他一旦動情,會做到何樣的地步?當年我為了貞懿,險些廢了皇後、裁撤六宮;那麼今日的小六恐怕會比我做得更為決絕……果然,他跟我要你的那個晚上,就明白地說了,這一生不要皇位。他只要你——連城,你明白這句話對于我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我是一個父親,但是我首先必須是契丹的皇帝。我將契丹國的未來都寄托在他這里,只有他引領契丹,我才放心;可是他卻對我說,他為了要你,而不要皇位。」皇帝閉上眼楮,眼角老態盡顯,「作為父親,我明白兒子的痴情;可是作為皇帝,我不能容許兒子的逃避。」
「對于距離皇位遙遠的百姓來說,可能只看得見皇位所代表的至高無上;只有真正與皇位距離最近的人才明白,皇位實則更是沉重的責任……所以我不能答應玄宸的放棄。惚」
皇帝沉沉嘆了口氣,「可是帝王權謀永遠不是自己擁有天縱才氣便足夠,帝王也需要朝堂的支持,才能順利執政。所以月牙兒必須要成為玄宸的皇後……」
「皇上,這些您都不必說了,妾身都明白。妾身也沒責怪過皇上,妾身也願意這樣配合皇上去做。」清笛努力微笑,「他不該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雪,他更應該是統馭北方草原的雄主,他更應該屬于契丹千萬萬百姓。這個輕重,妾身明白。」
皇帝定定望清笛,「連城,你是不是以為朕從來沒有為你考量過?你是不是以為朕對你的喜歡,是源于你與貞懿的氣度相像?溫」
清笛沒說話。
「朕是故意要造成這樣的假象,可是朕對你的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愛——朕的愛早在十幾年前都已被貞懿帶走,如今的耶律真元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清笛一怔抬眸。
「連城,朕對你的喜歡,實則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朕知道你是玄宸喜歡的女子,朕是將你看做女兒的……從你來契丹草原,朕一次次試探于你,就是想要看看,連城你究竟是何樣的女子,你有沒有資格未來站在玄宸身畔!」
「若你善妒而不能容得下月牙兒,因此而威脅到玄宸未來順利登位,朕會殺了你;若你顢頇愚鈍,只是個柔弱而沒有智謀的宋女,朕會真的寵幸了你,從此絕了玄宸的念想;若你是個同樣心懷狹隘而只知將我契丹當做蠻夷的漢女,朕會將你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出……」
皇帝的眼楮里寒光連閃,卻終于,緩緩軟了下來,「可是連城你用自己的作為證明了你自己︰你愛玄宸,卻依舊能為他著想,主動與月牙兒結交;你聰慧而靈動,善于利用眼前的條件為自己解困——女真的狸貓,朕都看在眼里;你眼界也漸漸展開,我在你眼里看得見對于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人的接納與熱愛……」
「連城,朕今日能與你推心置月復說這麼多,便是因為你已經通過了朕的考驗。玄宸與月牙兒成婚那夜實則是最難的一關,你卻用你的表現最終贏得了我的贊許——連城,你是有資格站在玄宸身邊的女人,你是值得他愛的女人!」
清笛驚住,不知該如何作答。心中唯有惴惴,原來千古帝王的心思,絕無人能猜透。
「朕,老了,也累了。貞懿走了的這麼多年,朕也只是在苟延殘喘。她一生孤苦,不知父母是誰、家鄉何處,除了草原上的狼群,她便只有朕這樣一個親人。朕舍不得讓她在孤身去走那條黃泉路,朕當年便想陪她一同去!」
「可是,身為帝王,朕卻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啊……朕不能扔下這一切,因為朕放不下玄宸、放不下契丹國;也因為還沒能追謚貞懿,不能讓她與朕同穴而眠……所以朕只能咬緊牙關活下來。日日看著朝堂上臣子們的勾心斗角,夜夜擔心著契丹國未來的命運。朕,實在是累了……旁人只看得見身為帝王者,坐在龍座上一言九鼎的威嚴;可是誰能看得見一個失去了心中所愛的男人,永生永世的孤單?」
清笛听得心下淒然,「皇上,您!」
皇帝卻擺了擺手,「現在好了,玄宸終于與月牙兒成婚,繼承大統便是順理成章。貞懿也已經追封為皇後,可以與我同穴而眠……明日一早,朕便會宣告天下,禪位于玄宸!」
皇帝一笑,轉頭望清笛,「而你的孩子也掉了,算不得朕生育過的嬪妃。若朕駕崩,你依舊可以名正言順成為玄宸的側妃。縱然委屈你,連城,朕卻相信你也能明白,在我契丹,皇族與後族必須聯手的道理。朕也相信,你只要留在小六的身邊,名分都是次要……」
「皇上!」清笛驚得連忙從榻上滾落在地,跪倒在皇帝面前,「原來什麼都瞞不過皇上!」
皇帝搖了搖頭,「你別害怕。雖然朕知道你是袁承道的女兒,知道你原本來契丹是為了給你爹報仇……可是朕的心中卻並沒有將你當做仇敵。」
「連城,玄宸這孩子縱然得天獨厚,卻是一生孤苦。朕希望將來,你能代替朕,甚至代替他娘親,好好地護著他。」說到此處,皇帝的老淚也不由得落下,「朕知道你一直拼盡自己都想要護他周全,朕便將那孩子托付給你了……」
「皇上!」清笛心驚更甚。剛想對皇帝說話,卻猛然被一股冷風吹到——清笛下意識循著風向望去,便是一驚!
氈帳縫合處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而縫隙外頭正有一只陰森的眼楮在望著帳中的一切!「皇上!」出于本能,清笛猛地撲向耶律真元,將要將耶律真元護在身子下頭——卻已經晚了,一支冷箭從裂縫處無聲飛來,森冷地直中皇帝後心!
皇帝目光迷亂地望向清笛,忽地笑開,「甄兒,是你來接我了麼?甄兒,你可知這多年來,我有多想你……你知道麼,今晚本是我們兒子的婚禮,你定然因為知道了此事才回來的,是不是?」
「還有……我們兒子喜歡了一個女孩兒,她叫憐兒啊……她一定能陪著我們的兒子,當好,契丹的,明君……」皇帝說到後來,已是一聲喘息一個詞,再難連綴氣息;口中隨著呢噥,有血流淌下來!
大薩滿的話在清笛耳畔回旋,「血,血啊……要落血啊……」
她曾經以為大薩滿說要落雪,卻原來是說要落血!
天上日蝕,便是帝王隕落之相。卻沒想到竟然是被他的嫡子弒殺,而且就在這天下皆歡的除夕之夜!.
「皇上!——」
清笛驚呼著抱緊皇帝,卻已無力回天!鮮血從皇帝背後的傷口和他的口中,不斷不斷噴涌出來。清笛用手拼勁去捂,卻根本捂不住!那溫熱而粘稠的血液沾滿了清笛的雙手,她只覺自己指尖流淌而下的就是皇帝點點流逝的生命!
從前因為契丹南下攻宋,造成百姓涂炭,甚至間接害了她爹娘,所以清笛從小便對這位契丹皇帝恨之入骨。可是今晚,听了皇帝這些肺腑之言,她忽然覺得心中仿佛有一個結悄然而散——他不是什麼帝王,他也不是什麼殺人的魔鬼,他也不過只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她剛剛認識了另一面的他,可是他就這樣慘死在了她面前!縱然他的話語中已經透露了疲憊之意,就算他說他想去陪伴心愛的貞懿皇後……但是他卻不該就這樣被人殺死!
而那個人,更是他的嫡子啊!
「來人啊,來人啊!」
清笛發瘋地大喊!可惜,今晚是天下皆歡的除夕之夜,,外頭的喧囂聲一浪高過一浪,清笛的喊聲縱然能傳出帳外,卻也極快地被外頭的喧嘩哄笑聲吞沒,沒人听見。
守在帳外的翡煙和郭婆婆听見了,可是她們卻都根本不能動!二皇子手下的親兵早已一邊一個制住了她二人,嚴實實地堵死了她們的嘴!
該怎麼辦,怎麼辦!誰來救救這位老人,誰來救救小六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