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乾梓侯府的門口,連瑤還是心不在焉,直被丁氏喚了幾聲才回神。又問了幾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之類的話,連瑤立即搖搖頭道沒事。瞧著丁氏的臉色,若是自己真臨時來點狀況,那豈不是惹她不痛快?
下了馬車,自有婆子領著丁氏和連瑤往里去。連瑤發現這次二姐姐沒有在門口迎,其實心底又豈會糊涂,自己若是進門,對連家有利,對她可是未必。去侯府大廳的路倒是輕車熟路,望著兩邊熟悉的風景,枝枝葉葉、茂盛不已。
奇怪的是,到了記憶中的三字路口,婆子卻未領向通往大廳的路,而是徑直去了另一條向東的小道。心下疑惑,卻不見丁氏有一絲好奇,只得收了心思往前而去。
路邊石柱燈閣,旁邊假山石壁附著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在春風中搖曳生姿。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
眾人均是沉默不語,朝著東邊走了大約一柱香的功夫,然後右拐上了一條夾道,出了夾道再左拐,停在一個高大的院門前。
灰色筒瓦,清水牆,黑漆大門,門外有八字壁影,左邊雕一個「福」字,右雕一個「壽」字,都有人高,上面的匾額瓖金圍邊,赫然是正楷字體的「慈蔭堂」三個大字。威嚴肅穆,偏又讓人生出一種寧靜致遠的感覺。
門前五級石青台階,鑿成五福捧壽花樣。兩個還未留頭的小丫鬟正在台階上拿著彩色泥女圭女圭玩,看見眾人走上前來,一個溜煙地跑了進去,一個迎上前行禮。
連瑤知道,這便是步老太君之所居。
她乃先帝九女,當年以帝姬的身份下嫁給戰功卓越的乾梓侯爺,二人伉儷情深、鸞鳳和鳴,老侯爺更是終身未納一妾,是京都之中相傳已久的一段佳話。不過乾梓侯府也因此子嗣單薄,只有如今繼承爵位的步天一子,還有二女早已嫁至遠處。
後來先帝駕崩,當今聖上繼位,娶殿閣大學士之女成氏為後。可二十多年前宮中變故,身懷六甲的成皇後被傳在宮內使用巫蠱之術,太後下令處置成家。乾梓侯府與成府一向是世交,老侯爺豪氣萬丈,與成家共進退,並且不惜一切為成家辯護,與當時的太後對衡。
夫君遭打壓,作為當時乾梓侯府主母的她,在奉獻殿中以帝姬的身份,以皇室血脈寫下「龍棲在外,鳳遭拘禁,皇嗣難保,小人當道,逆臣持權,忠義囹圄。」二十四個大字,並讓宮人橫幅于奉獻殿前。
太後聞風而來,她當眾指責太後掌宮失道,滿朝文武為之震驚,皇宮之內人心惶惶。最終太後方才妥協,將成家之事容皇帝回宮後再審議,卻不料帝歸前夜,鳳舞宮成皇後早產,誕下一子後不久即薨,皇子不知所蹤。
傳言那天宮中夜亂,太後遇刺,鳳舞宮無一活口。次日帝歸,得見後之遺體,不顧太後反對追封其為「怡惠皇後」。成家獲罪,帝念往日舊情,削去一切功名利祿,貶為庶民。乾梓侯頂撞太後,擅帶兵入進宮,遭奪兵權,侯府也自此沒落。
而帝姬,卻因為那次與太後結下了梁子。鮮少入宮,老侯爺去世後,便獨自搬入了這慈蔭堂中,頤養天年,府里人也均以「老太君」稱之。
連瑤想著腦中對這位步老太君所打听到的事情,對其很是敬佩。光她當日敢在奉獻殿寫下如此血字,便不愧為女中豪杰,一時還真的很想見見她的廬山真面目。
引路的婆子立即上前喚道︰「紅兒。」
紅兒笑盈盈地應下,李媽媽就從衣袖里模了幾文錢賞了那個小丫鬟。小丫鬟謝了賞,就有幾個穿著官綠色比甲的丫鬟簇擁著個穿著淺綠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來。
「親家太太,奴婢是老太君跟前的茗鳶。」穿淺綠比甲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給大太太等人行禮。
李媽媽則拿了荷包出來給眾人一一打了賞,茗鳶等人落落大方地謝了賞,一行人這才進了門。
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這兒的布局與平時所見的院落極其不同,正面為堂,卻不見主臥。兩邊的幾間房收拾的與別處也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
連瑤不禁被這兒的景象一嘆,乾梓侯府的院落格局自己並不熟悉,只是將它與自家府里院子對比,這麼一看,方才知得富貴、金屋為何物。
她一面暗暗思忖著,一面面帶微笑地跟著丁氏從右邊的抄手游廊到了穿堂。
穿堂三間,正中立著一面四扇的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過屏風,左右都是抄手游廊,正中一個小小的三間廳房。這時,又不知從哪走出一妙齡少女,十五、六歲的模樣,臉圓圓地,上前對著丁氏行禮後,對著身後的眾人就笑道︰「幾位姐姐辛苦,隨我去吃杯茶吧」
意思很明顯,竟是閑雜人等便不用去了。
李媽媽朝著身後的紅裳、紅袖等人使了個眼色,她們便跟著那位少女從小廳旁的角門去了後面的罩房。
連瑤這才扶著丁氏,帶著李媽媽隨著剛剛那位叫做茗鳶的少女往後面正院走去。
六間的上房,黑漆落地柱,玻璃大窗,雪白錦簾,石青色西番花夾板簾子,兩邊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院子正中鋪著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兩株合抱粗的參天大樹,枝葉如傘遮在屋頂。東北角一株人高的樹,無葉無花,褐色的枝椏虯結。東南角一座花架,爬滿了綠色藤蘿,底下擺著石桌、石墩,有清雅古樸之氣撲面而來。
早有得了信的丫鬟立在台階前,看見她們走過來,有的幫著打簾,有的朝內通稟︰「親家太太帶小姐來了。」
她們進了房,才見一大群穿紅著綠的女人簇擁著個盛裝的老婦人從里間走了過來。
「老太君。」
連瑤還不帶反應,丁氏就上前行禮了。不待猶豫,自己也欠身行禮,眼楮規規矩矩地看著光可鑒人的地面。
「親家太太快快免禮。」
連瑤這才抬頭,看著眼前的婦人,身穿暗紅繡百子圖案刻絲褙子,姜黃色綜裙。一頭銀發梳成一個圓圓的發髻,斜插著一根赤金松鶴長簪,在另一邊鬢角也戴了朵珊瑚綠松石蜜蠟的珠花,額前一條簡單的褐色抹額,嵌著一個鵪鶉蛋般大小碧綠玉石,讓人難以移開眼。六旬上下,鳳眼如斯,鼻梁高挺,臉上雖隱隱泛黃,卻保養得極好,連一絲皺紋都不見。滿臉堆著笑意,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風味,不敢直視。
「瑤兒,還不上前見過老太君。」
在連瑤還傻呆呆站著的時候,丁氏突然在旁邊開口,一听這話,立即乖巧地上前幾步。對著步老太君又是一禮,道︰「見過老太君。」
「快起來,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老人含笑的聲音傳入連瑤耳中,慢慢抬起頭,撞上對面那充滿打量卻無惡意的眼神,微微一促,別開了頭。
眼前的女孩長得明眸皓齒,眉清目秀,雖是在與自己眼神相踫時立即轉開,卻不像一般姑娘家看到自己時充滿的怯懦,當下看著在心中點點頭。開口道︰「幾歲了?」
連瑤心里一愣,卻是立馬道︰「回太君,十一了。」
老太君一笑,上前拉著連瑤的手便道︰「小是小了些,不過人長的水靈,我瞧著也喜歡。」
連瑤早听說過這步老太君,這般烈性的女子豈會無故說出這般夸人、應酬的話?當下不知是何意,難道是年齡小有問題?
還不及深想,卻是被手中的力度一帶朝一旁炕上走去了,握著自己的手很溫暖,卻讓心里更加緊張,隱隱感覺到那手的虎口邊有些繭子。
步老太君坐了下來,自己站在一旁不知該當如何。大戶人家規矩多,連瑤自是不敢隨意動作,迷茫地望向還站在原地的丁氏。
後者卻是上前幾步笑道︰「太君真是抬舉了,我這不成器的女兒,哪經得起您這般夸?要我說,您府上的幾位小姐可才是像那觀音菩薩面前的yu女呢~」
丁氏這番迎合拍馬的話確實把步老太君給說樂了,至少面上是的。這不僅夸了乾梓侯府府上的諸位小姐,也暗喻了老太君堪比觀音大士了。
「親家太太每次來都把我說樂,平日沒事也多走動走動,來陪陪我這老婆子,在這也甚是無聊。」
「太君若是不怕妾身叨嘮,我以後一定經常來串您的門。」丁氏很是熱情。
而這個畫面倒是讓看著的連瑤有些驚訝,丁氏與這步老太君好似很親切,遠不如與侯爺夫人在一起的拘謹。而步老太君給連瑤的感覺也與一般官宅老太太無異,動作、說話卻是很自然,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通,納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