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夫人坐在湘妃塌上,蹙著眉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手中的團扇。日頭已經快落山了,不復盛時的熾熱,窗戶俱已大開,讓晚風的涼意透進來。但這些許涼意卻不能澆熄小謝夫人心里的煩燥,再三躊躇,仍是難以定奪。
潘雲祺一碗冰鎮燕窩雪耳蓮子湯都飲盡了,卻見娘仍是遲遲不能決斷,未免心頭涌上一層對廉頗老矣的不奈,「這麼好的機會可是可遇不可求的,錯過了這個機會,再上哪兒攀這門好親事去?且別說是雲露了,就是真把雲霜嫁去,也不虧她的」
「你先別催,容我再好生想想。」小謝夫人真的有些舉棋不定,婚姻大事非比尋常,況且是女兒家,那可是關系到終生幸福,由不得她不好生思量。
潘茂廣這眼看著一時半會回不來,與家聯姻之事便又被念念不忘的潘雲祺重新提了出來。他那意思,還是想做成這門親事,畢竟家的黃白之物太過誘人了。只是小謝夫人將此事擱了一時,頭腦冷靜下來,總是覺得不妥。
家已經表明態度是要嫡女不要佷女的。縱是拿了潘雲露去冒充潘雲霏,就算是真的嫁過去了,到底紙包不住火,終歸是會給拆穿的。
到那個時候,家若是不依不饒的鬧個不休,于潘家來說,名聲定會受損。況且,雲露嫁出去,用的是雲霏的生辰八字,往後再給雲霏議親時可怎麼辦?
就算是潘雲祺有法子讓家畏懼潘家之勢,不敢張揚,但潘雲露畢竟是嫁過去了,家能給她好臉子看?一個不受待見的媳婦兒,那日子可怎麼過?雲露過不好了,轉回頭能不怪罪她這個嬸娘?
小謝夫人自問對這個佷女談不上多少憐惜之心,但也沒有加害她的必要。畢竟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沒得罪她,她干嘛要行這種陰損之事?
故此小謝夫人思量再三,終于開了口,「雲祺,算了,這門親事不做也罷……」
潘雲祺卻是一聲冷哼,「就知道您會這樣不過您現在反悔已經遲了,這親事,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只錦盒,里面是一對無暇白璧雕成的鴛鴦玉佩,「瞧瞧人家,剛合了八字,說定此事,就送這麼貴重的一對玉佩做文定,再往後的彩禮,能薄得了咱家的?」
「可是……」小謝夫人有些慌了,再也躺不住的坐了起來,「雲祺,你怎麼能收了呢?這事鬧不好,是會毀了咱們家名聲的」
潘雲祺微一挑眉,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小謝夫人驚呆了,「您若是怕日後給人揭穿,便把雲霏嫁過去不就得了?橫豎也委屈不了她」
在他的眼中,無論是備受母親疼愛的雲霜,或是不受寵的雲霏,乃至堂妹雲露,都不過是些能夠為他帶來更多好處的棋子而已,只要能得到既得的利益,嫁誰不是嫁?
小謝夫人終于明白了,兒子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謀奪家的家產,幾個妹妹在他眼里都是一樣的。先前玩那麼多的花招,只是拐著彎兒的哄自己答應而已,而一旦事情談妥了,也就由不得自己不答應了。
她突然覺得一陣透骨的寒涼,更加急迫的想要挽回,「雲祺,這事……真不能這樣」
潘雲祺卻把那錦盒交到母親的手里,無情的告訴她,「二妹的八字,是您同意交出去的,現在已經給人家合過,也扣下了,玉佩我已經拿回來了,留作信物的玉玦,我也給了人家一塊。娘,您說,這事要怎麼退?」
他轉身走了,只余小謝夫人站在那兒,只覺心頭一陣陣的不住發涼。
而在大開著的茜紗窗下,有一個少女已經嚇得面色雪白,手心里攥出一把的冷汗。
送走了謝素馨,張蜻蜓磨磨蹭蹭的走到盧月荷面前,數次抬眼又垂下,一副有話想說不敢說的模樣。盧月荷也不催她,只靜靜的啜飲著手中的溫茶,意態嫻雅。
「呃……」終于,張蜻蜓忍不住了,「大嫂,有件事……吶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嗯。盧月荷低低應了一聲,示意她可以開口了。
張蜻蜓抓耳撓腮又想了半天,卻到底不知道怎麼開口,反把自己的汗都給憋下來了。她盼著盧月荷能開口問幾句什麼,好把自己的話引出來。可盧月荷卻似視而不見,半天也不吭聲。
張蜻蜓鼓足勇氣,正想開口的時候,忽聞細碎隱笑之聲,猛地一抬頭,卻見房里丫鬟正瞧著她這樣兒,低著頭偷笑,未免皺了眉,「你們都下去,我有要緊事跟大少女乃女乃商量」
丫頭們忍笑去了,偏問雪還促狹的問一句,「既是要緊事,二少女乃女乃,可要把門窗都關上麼?」
這大熱的天,你想害我們中暑麼?張蜻蜓在心里月復誹著,卻只白她一眼,擺手讓她走了,這才訕訕的湊到盧月荷近前,「大嫂,我……」
「二姑娘來了。」忽地,門外又是問雪,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她的話。
等不及丫鬟們掀門簾,一身丫鬟打扮的潘雲霏急匆匆的快步進來,卻不讓丫頭們跟著,進門之後,跪下就拜,「大嫂二嫂,求求你們救救我」
一語出口,已是滿面淚痕了。
這是出了什麼事?盧月荷和張蜻蜓對視一眼,都有些著慌。盧月荷身子不便,張蜻蜓趕緊把小姑扶起,「雲霏,這是出什麼事了?」
潘雲霏一面哭,一面就把潘雲祺一意孤行,要把她許配給家兒子的事情說了。
彼時,在小謝夫人窗外偷听到的,不是她,卻是潘雲霜。這個當姐姐的雖然有些嬌縱蠻橫,但心地不壞,在窗下听到哥哥那樣一番話之後,潘雲霜可嚇壞了,她沒料到哥哥居然這麼狠心同,為了錢財,居然連親生妹妹的終生幸福也不顧了。故此她急匆匆的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潘雲霏,讓她自己早做打算。
潘雲霏一听,頓時猶如五雷轟頂,勉強鎮住了心神,一直等到天黑,院門都關了,這才與房中的小丫頭換了衣裳,拿錢買通看門的老婆子,趕緊跑到大嫂這兒來求助。
潘雲霏哭訴道,「現在只有二位嫂嫂能救我了,不拘哪里,且先把我送去,好歹躲到爹爹回來再說,否則,妹妹真不如死了算了」
得,這又來一個想離家出走的。張蜻蜓昨兒還說幸虧自己家沒遇到這樣事情,結果現在就遇上了。這可真是現打嘴了,該怎麼辦?
張蜻蜓當即問道,「能不能把她先送到咱家別苑去?」
盧月荷沉吟一陣,卻反問她,「這麼大個人,總不能說丟就丟了,要是找起來,該怎麼辦?」
張蜻蜓一哽,明白嫂子的意思了。若是要與潘雲霏的名聲無損,那就只能由她們出面,擔保小姑是被她們藏起來了。可那樣的話,小謝夫人和潘雲祺不天天來鬧才怪張蜻蜓這還想去邊關呢,難道弄這麼個爛攤子給身懷六甲的大嫂收拾?此計不通。
盧月荷想了一時,問了一句,「雲霏,若是那家公子人物尚可,你願不願意嫁?」
別說潘雲霏一下听得愣了,連張蜻蜓也傻了眼,「嫂子,不說他……」
盧月荷淡淡嗔了一眼,「人雲亦雲的話,也未必可信。或許他從前確實是身子不好,可現在到底怎麼樣,卻無從知曉。既然小叔連文定都收了,此事要辦起來就有些棘手。既然如此,咱們何不打听仔細些?若無事,雲霏你又看得上眼,那咱們便將計就計的嫁過去,未嘗也不是一件美事。至于往後,再作往後的打算。畢竟,就外在條件來說,那戶人家也實在算是不錯的。若是實在不好,那咱們縱是破釜沉舟,也必不肯讓雲霏你跳進火坑,你覺得呢?」
潘雲霏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大嫂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她們從前只是道听途說,家公子小時候身子不好,得過癆病,但事實究竟如何,卻是誰也不大清楚。
潘雲祺現在已經收了人家的定物,若是沒有十分必要的理由,也很難讓嫂嫂冒著與母親哥哥撕破臉的風險出手相助,畢竟事情一鬧起來,就不好收拾了。
她的性子比一根筋的潘雲霜沉穩許多,故此盧月荷這麼一點撥,立即就明白過來了,「如此,那雲霏的性命就交到大嫂手上了,一切听憑您來作主。」
盧月荷贊許的微微頷首,這個小姑還是很懂事的,她肯全然的信任自己,配合自己行事,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轉頭看著張蜻蜓微微一笑,「此事恐怕還要著落在弟妹身上,這家的底細還得由你去打探清楚才行。」
「沒問題」張蜻蜓拍拍胸脯,應承下來。上回自己助章清雅她降夫,章清雅就欠了自己一個人情,再找上門去,也未必不肯幫忙的。
既然事情已定,盧月荷就讓潘雲霏趕緊回去,在事情沒有定論之前,在小謝夫人面前可一點露不得馬腳,否則打草驚蛇,事情變得被動了,往後就是想做什麼,也不方便了。潘雲霏知道厲害,有嫂嫂給她一顆定心丸,便沉下心,回去等待消息了。
這邊張蜻蜓也準備告辭,讓大嫂好生休息了。
「慢著,你不是有話跟我說的麼?」盧月荷頗有些好笑的瞅著張蜻蜓,這個家伙,忘性還真大
呃,張蜻蜓一下子想起來了,頗有些赧顏,「嫂子,你都看出來了呀」
「我沒看出來」盧月荷橫了她一眼,「我只是听見你說有話要跟我說,現在不講,怕你晚上回去睡不著,待會兒又過來鬧騰而已。有什麼事,說吧」
張蜻蜓低著頭,蹩著腳步,跟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心虛的開了口,「我……我想去……」
後頭幾個字,含在嘴里半吐不露的,听著人費勁。盧月荷明知故問,「你想去哪兒?」
「去……去邊關。」把實話說出來,張蜻蜓的心里也松了口氣。似是打開了一道閘門,老實說自己的心意,「我想去看看他,唔……」
張蜻蜓原本還想找些借口,可是腦子里翻來覆去鬧騰半天,也就是這麼一句話了。想去看看他,就是想去看看他。沒有別的理由,沒的原因。
當然,她也會去看看潘茂廣,看看潘雲龍,但那些念頭,都沒有想去看某只小豹子的強烈,沒有迫不及待想見到他的熱切。
張蜻蜓不想撒謊,不想騙人,她選擇忠于自己的內心,所有的心意匯成一句話︰她想她相公了,她無比想去看看他。
僅此,而已。
盧月荷良久沒有出聲,久到張蜻蜓覺得自己杵在那里都快象個傻木頭了,才疑惑的抬起眼,卻見到大嫂端莊秀麗的容顏在紗罩的柔和燈光下,有了淡淡水痕,微訝出聲,「嫂子,你,你怎麼……」
盧月荷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低了頭,拿絹子把淚痕抹去,溫潤的笑了,「沒……沒什麼,只是突然心里有些感觸罷了。」
「大嫂。」張蜻蜓心里挺過意不去的,低頭道出自己心意,「原本,我是想著,要是你肯讓我去到邊關了,我要看看公公,再替你好好看看大哥,把他們平安的消息都帶回來。可是,可是我……」
她揪著手指頭,跟豁出去似的,想說實話她只是想她自己相公了。
「行了,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盧月荷微笑著看著她,目光里滿滿的全是寬容和理解,「其實嫂子挺佩服你的,起碼你這麼想了,還敢說實話。你就是想小叔了,也是天經地義的,他是你的相公,你是他的妻子,你為什麼不可以想他?為什麼不可以想去見到他?」
張蜻蜓心中一喜,「大嫂,你……你同意了?」
可是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綻開,卻見盧月荷搖了搖頭。張蜻蜓心頭一涼,嫂子不同意,那自己還怎麼走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