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一位刑部尚書,再加上左右二侍郎,三大高管齊聚,下面的蝦兵蟹將更是一個不拉,腰背挺得筆直,眼楮卻全部看著地,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因案涉親眷,本來謝尚賢是主動申請了要回避的,但是給尚書大人和右侍郎拉著不放。都是官場上的老狐狸了,怎麼可能把這麼好的鎮山太歲給放過了?
就算是謝尚賢一聲不吭,但有他坐鎮在此,事情若是鬧得太大,你這親娘舅總不好不管不問,這就等于先按住了一頭。再說,等日後潘茂廣那老兵油子回來了,也不好說他們偏幫偏向了。
至于揭發舉證的那一方,也不是沒有幫手的。東宮不方便直接派人出面,卻派了太孫太傅過來壓陣,畢竟是跟太子國喪有關的案子,派個人出面也沒有什麼不妥。
眼下,三位刑部高官分主次坐于堂上,旁邊添一幾案,是太孫太傅的旁听之所。
而堂下,當朝的國舅爺居左,潘府的二少女乃女乃居右,倒是一人也賜了一個座位,旗鼓相當。剩下的證人什麼的,就在他們身後分成兩隊人馬,由衙役們看管著,鴉雀無聲。
刑部尚書施懷仁清咳了兩聲,眼瞧著左右都埋伏好了,那今兒他就要做好這個推手,讓這兩家斗上一回了。
前頭的客套話與案情摘要都不必細述,施懷仁張口便問到重點之處,「二少夫人,你今日因何在憶江南酒樓之中聚眾飲宴呀?難道你不知皇上下的聖旨?」
「妾身知道。」張蜻蜓起身施了一禮,答得非常坦然,「漫說妾身出身官宦人家,就是尋常百姓也該知道現在是國喪期間,妾身要是推說不知道,那就是存心推月兌,越發該罰了。」
這話答得很明理啊施懷仁往閉目養神的謝尚賢瞟了一眼,心里更加有了三分底。
卻听堂上傳來一聲嗤笑,吳德決意先聲奪人,一開始就挑起刺來,「那二少夫人既然知道此事,卻仍是故意聚眾飲宴,你這到底是不把仙去的太子爺放在眼里,還是不把皇上的聖旨放在眼里?又抑或是你們潘府,壓根兒就沒把整個南康朝放在眼里?」
張蜻蜓故作無辜,「國舅爺您這話可太重了吧?不少字妾身就是借來您的膽子,也行不出這樣事的來呀?倒是妾身有一點小小不解,怎麼我請人吃個飯,這麼快消息就傳到您那兒去了呢?」
吳德斜睨了她一眼,「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二少夫人,你也不必顧左右而言他了,咱們一碼歸一碼。施大人,既然她都已經承認罪行,按律該怎麼發落,不用我來教你吧?不少字」
這話說得可真夠狂的,听著上頭幾位紛紛都在心中皺眉,但面上卻是紋絲不動。多年的宦海沉浮,要是連這點肚量都沒有,也不要在朝堂上混了。
施懷仁淡然不予理會,只管問下去,「潘二夫人,方才本官問你的話,你可還沒有回答呢。」
听他語氣里已經有了偏幫之意,張蜻蜓瞅著吳德暗自搖頭,心想此人真是活到頭了。別說現在太子新喪,就算是他還健在,你也不能在朝廷重臣面前這麼囂張的呀?
「回大人的話,妾身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但請大人驗過我們所用的酒水飲食,再作定論。」
吳德听出些不對勁來了,張蜻蜓自從來到這兒來之後,一直沒有露出過半分怯意,莫非她那酒席里還搗了什麼鬼?
「那就呈上來吧。」施懷仁一聲號令,差役們很快就把作為罪證的酒席抬了一桌子上來。
刑部右侍郎方世將素與東宮交好,此時起身走到酒席前,見那些魚肉雖冷,模樣宛然,打開酒壺,也是酒香四溢,不由眉頭微皺,「潘二夫人,你這莫非是愚弄我們麼?這酒肉俱在,還讓我們驗的什麼?」
張蜻蜓微微一笑,目光中含了幾分狡黠之意,「大人,請您再仔細看看,這些果真是酒肉麼?」
方世將瞅她神情古怪,不禁有些詫異,讓人取了把小刀,隨手割開了一塊紅燒肉,卻驀地發現,那肉似乎有些古怪,不似尋常的軟糯,反而有股緊實之意。他忽地想到了什麼,再割開一尾全須全尾的魚,這回看得就更分明了。再打開酒壺,倒了一杯,輕輕一抿,立時臉色一變,再看向張蜻蜓的目光,就不大一樣了。
施懷仁已經隱隱猜出來了,「方大人,如何?」
方世將頗有些尷尬,躬身回話道,「大人,想來此事當中有些誤解。二少夫人請人飲用的並不是犖腥之物,而是素齋。這酒也非真酒,只是有些酒香的蜜水而已。」
啊?吳德此時臉上的表情說多精彩就有多精彩,張蜻蜓瞧他一副下巴都快驚掉了的模樣,心頭大快,轉身吩咐,「來人呀,去把供桌抬上來」
是周叔原早就對那個白布罩著嚴嚴實實的桌子很是好奇了,來到公堂之時,張蜻蜓就再三交待一定要把這玩意抬來,還怕差役們弄壞了,囑咐了她自家的伙計們來抬。此刻呈上公堂,張蜻蜓才終于揭開了它的廬山真面目。
當那聖潔的白布緩緩揭開之時,吳德心里就有個不好的預感,待他瞧清那里供奉之物時,再也無法保持面上的平靜,緩緩的站起身來。
不光是他站起來了,連施懷仁等一應官員全都站了起來。因為那里供奉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子李志的牌位
張蜻蜓斂眉肅目,垂首回話,「諸位大人,太子離世,妾身就算再不懂事,也知道舉國同悲的道理。雖然是和鄉親們歲末小聚,但大伙兒都不敢相忘,于是辦了幾桌全素宴,供上太子的牌位,以示哀悼。原本想著,太子殿下在天有靈,一定也願意看著我等百姓安居樂業,哪曾想國舅爺居然卻將我等舉報至了官府。」
她挑眉譏誚的看著吳德,「妾身倒想請問下國舅爺,您是不許百姓敬奉太子爺啊,還是在跟妾身過不去?上回妾身家中幾個賣主的奴婢也跟國舅爺府上牽扯不清,這回更是連妾身一起都抓到公堂上來了。妾身倒是不知,自己哪兒得罪了您?或者說,是國舅爺看我們潘家不順眼?所以才這麼處處刁難?」
張蜻蜓憋了好久,才終于有機會正大光明的來找碴,就一定要把這些舊帳全都翻出來不可
吳德腦筋轉得飛快,他知道,在聚眾飲宴一事上他已然敗了,可是沒關系,他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回擊。
裝模作樣的先對著太子靈位行了個大禮,爾後道,「雖說你等有祭拜太子的心,這是好的,但在公堂之上供奉,未免有些失禮。來人呀,還不快把太子的靈位抬到個干淨地方供奉起來?」
收拾了太子的牌位,連一眾大小官吏都覺得輕松許多,要是一直把這牌位擱著,估計誰也沒法辦事了。
吳德轉而質問張蜻蜓,「二少夫人,我倒要請問一下,你堂堂元帥府的少夫人,不在家中相夫教子,卻跑到酒樓之中,和一群屠夫混在一起做甚麼?你可別告訴我們,你是特意召集了他們,一起來悼念太子的。據說,二少夫人這些天一直都在憶江南出沒,和這些屠夫好似熟得很哪」
他掃了後頭那群伙計一眼,「如果我沒有說錯,他們應該都是張記豬肉鋪的伙計吧?不少字那麼潘府,難道就是那間鋪子後頭真正的東家?這官宦之家不得從商的規矩,府上倒是很敢破啊」
「國舅爺您說笑了。」張蜻蜓早知他會有此一問,落落大方的答,「看來國舅爺真的是對妾身的行蹤了如指掌,那國舅爺怎麼沒查一查,我和這間鋪子真正的關系?」
她面上涌起萬般委屈,「這間鋪子是陸姨的,也是李思靖的姨娘開的。要說起她們姨甥來,想來各位大人都應該不陌生吧?不少字」
不陌生現在全南康,有幾個不知道李思靖的大名?而陸真神秘消失,住進皇宮,也是吳德所听說過的。
張蜻蜓決定要好好的捧一捧自己了,「妾身在出閣之前,母親特意請來了陸姨教導我禮儀規矩。得人恩惠千年記,當知道陸姨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照管她的生意之時,妾身怎麼能撒手不管?只得挺身而出幫著照應照應。等著過幾日,李思靖回來,自然是要交還他家的,難道這也有錯麼?」
「可是……」吳德正要拿她府上眾多奴僕在豬肉鋪子里干活之事做文章之時,張蜻蜓打斷他的話,搶先說了出來。
「至于說我府上有些奴僕也在鋪子里幫忙,這也是有原因的。」張蜻蜓一臉正氣的又吹捧起公公,「諸位大人可能不知,我家公公時常都會從俸祿之中抽出大筆銀錢幫助軍中有需要的兄弟們。因為家境並不富裕,妾身進門之初,公公便跟我們說好了,要我和大嫂自己想法養活房中的奴僕。那時趕巧陸姨要開豬肉鋪,于是我便打發他們過去干活了,各憑勞力掙錢。請問,這又有什麼不妥的呢?各位大人若是不信,盡可以去我家查查帳目,看妾身有沒有說謊。」
這個帳,誰活得不耐煩了才去查就算是查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吳德卻不信這個邪,剛想出聲,卻見半天沒吭聲的太孫太傅站出來說話了,「既然此事是一場誤會,吳國舅也不過是誤信人言,錯怪了潘二夫人,那此事就這麼算了吧。」
他一面說,還一面給吳德使著眼色。這位陸太傅,一向是東宮的智囊,在太孫面前的威信極高,吳德見他都出聲了,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便壓下心頭火氣,不再多言。
可是他不吱聲,張蜻蜓卻不肯就此罷休,「太傅大人,您說國舅爺是誤信人言,才錯怪于我。可為什麼國舅爺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錯怪于妾身呢?」
陸太傅面色一沉,張蜻蜓怎麼還沒完沒了了?就算是吳德確實沒給她面子,至多回頭讓太孫安撫下潘家,再給潘家一些更為實際的賞賜不就完了?可她怎麼連東宮的面子都不給,還公然挑釁起來了?
吳德微眯了眼,聲音陡然凌厲起來,「潘二夫人,那你是什麼意思?」
張蜻蜓回他一個冷笑,「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國舅爺似乎在有意針對潘家,心中有些不平罷了。」
此言一出,各人的面色都有些難看了,張蜻蜓如此說,等于是擺明了與吳德不和了。
吳德臉色愈加陰沉,「二少夫人如此說,那就是你,或是潘府都對我有意見嘍?」
張蜻蜓硬梆梆的頂了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國舅爺既然這麼三番四次的為難于我,小女子很小氣,沒您這男子漢氣量大,也沒那個肚量包容」
「好好好」吳德這下子當真給氣得不輕,這樣公然跟他叫囂,看來潘府是真的要與他為敵了。想起手中那個最大的把柄,不由得冷笑連連,「二少夫人,您是否倚仗著你公公,就真的不把本國舅放在眼里了?」
「不敢。」張蜻蜓不冷不熱的道,「是國舅爺太把妾身放在眼里了,讓妾身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再說了,妾身自幼家教甚嚴,不管是從前未出閣時,還是出閣之後,都不曾仗著家中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一點,可及不上國舅爺您了。」
「放肆」這話一出口,吳德的老臉可真掛不住了,就這麼明目張膽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給個女人指著鼻子教訓,這麼多年還真是頭一遭。
半天裝聾作啞的謝尚賢終于開口了,教訓了外甥媳婦一句,「無憑無據的事,不許敗壞人家名聲」
「我才沒有胡說呢」張蜻蜓適時帶著點委屈撒嬌,把話題就引向預謀已久的地方,「街面好些讀書人都在說,國舅爺仗著東宮的勢力,買賣今年科舉考試的題目,縱是知道的,也是敢怒不敢言」
此話一出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諸位大人們都垮了臉,知道今日之事再難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