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福宮是三殿下李念的居所,緊挨著二殿下李志所居的毓華宮,排在宮城西邊皇子住所的第二處,離那武英殿並不算太遠。尤其是天黑了之後,可以不太費力的就听到那里傳來的絲竹喧笑。
聲聲刺心!
偌大的宮室里異常安靜,訓練有素的宮女太監們都安守在各自應該呆的位置上,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若不是淺淺起伏的胸口尚透著幾分人氣,直如廟里木雕泥塑的菩薩一般,幾欲讓人疑心會否只是個道具。
門前巨大的香爐里正裊裊泛著進貢的香料,更添了幾分華貴莊嚴。只是莊嚴得太過,就分外透出一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冷肅穆之氣,讓人莫名的心驚。
急促而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矮小瘦弱的小太監無須通報,就奔進了內室。跪在斜倚在軟榻上的那個年輕男子面前,低聲回稟,「萬歲爺已經帶著小皇孫過去了,還召了祝貴妃和宮中幾位貴人娘娘作陪。」
二皇兄殘了一臂,便是請了祝貴妃去,也只是表示撫恤之意,而帶著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圭女圭,才是真正的用意所在。
父皇啊父皇,為了那孩子,您還真是用心良苦!可是,在您的眼中,難道就保有一個孫子。其余的人,全都不再放在您眼里麼?
李念心中譏誚的一笑,眼中的寒意更深,「那……他們,情形如何?」
小太監微一思忖,便知他問的是什麼人了。聲音壓得更低,「那二位在擷芳齋里都頗為安分,听在那兒侍侯的小順子說,連話也從不多說一句。便是皇上開恩,讓之前入宮的那兩位過去跟他們見了一面,也沒說什麼,就客套了幾句,胡家那位小姐送了份禮物給陸家姨娘,便算完了。」
「送的什麼禮?」
「是一套金瓖玉的首飾、錦緞四端,鞋四雙。他們似不知道那位唐先生也在宮中,故此沒有預備下賀禮,那一位李公子就把皇上賞賜的一方玉佩送了唐先生。還說會啟奏皇上,看能不能讓他姨娘和唐先生出宮完婚。」小太監搜腸刮肚說了個仔細,實在是覺得沒什麼特別之處。
李念半晌沒有作聲,李思靖既然亮明身份回到宮中,應該知道此生是斷難出去的。他想保唯一的姨娘離開,這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奇怪的。只是他既然知道走進來會是個困局,為什麼那日還要在全京城百姓面前大大的露一把臉。就算他不知道會遭人忌恨,難道潘茂廣就不知道嗎?
現在在宮中,他還如此篤定,是真的懵然無知的甘當傀儡,還是說他們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成竹在胸?
不行,他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成事在天,但謀事卻是在人。起身走到書桌前,剛要提筆,心思流轉間,卻是又將筆輕輕擱下。
「去,請沂王到孤這兒來下棋。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有些心緒不寧。再換個機靈點的繼續到前面打听,有什麼消息,即刻回來報我!」
諾。小太監應了,又忙忙的轉身離開了。李念背負著兩手,已經漸漸下定了決心。
武英殿。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皇上好象真的只想組織一場平常的接風酒宴,政事一概不提,放下帝王威儀,跟一眾臣子們敘起了家常。撫今追昔,漸漸的,倒是勾起了不少老臣們的崢嶸回憶。再看看他們輔佐了大半輩子的皇上,現如今也是兩鬢蒼蒼,不由得心中勾起對年華逝去的嗟嘆之心,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生出了幾分親近之心。
皇上一直仔細觀察著臣子們的反應,趁著大家酒酣耳熱之際,忽地掩面悲泣,指著皇太孫李弘道,「此子生來太過命薄!如此年紀卻無父兄扶持,待朕百年之後,留他一個在世間又有何益?不如隨汝父一並去了,倒省得朕到了地下,還為你不得安生!」
群臣一听大驚,急忙伏地勸解,「聖上春秋正盛,如何作此哀詞?小殿下賢明聰慧,日後必當光耀社稷,還請陛下寬心。」
不過大伙兒心里也明白大半了,怪不得皇上沒事召他們來吃飯,原來是托孤來了。這個時候,就需要他們賭咒發誓,定會肝腦涂地的效忠雲雲。
皇上一看戲演得差不多了,便收了眼淚,轉而便牽著李弘的手,走下龍椅,到眾臣面前,一個個給他介紹。這位大人,當年曾經干過什麼值得表彰的事情,立下什麼功勞;那位大人,現在還在朝中效力,主持什麼工作,干得很不錯。若是家中有子佷這回在前線效力的,那就更要好好的表揚表揚了,這是滿門忠烈啊!
這麼一番如數家珍的走下來,讓臣子們听到皇上的親口夸獎,本就感動得不行。皇上又讓小皇孫再替自己替江山給他們行個禮,以茶代酒敬上一杯,把好些老臣子的眼淚都招下來了,一個個感動得涕淚橫流。
距離的接近,讓臣子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高高在上的小皇孫其實也不過是個才到他們腰間的小屁孩,這麼點大的年紀就成了沒爹的孤兒,日後還得擔起九五之尊的風風雨雨,不免心中或多或少都對李弘生出些憐惜之情,原本有些心中不服的,也漸漸有些搖擺之意了。
潘雲龍心中暗暗長出了一口氣,要是皇上就這麼個意思,那他還真不太在乎。
在老爹的計劃里,本來就沒有加害這麼個小孩子的意思,一切都只是旁人的附會穿鑿而已。潘大帥真正的用心,連親生兒子都沒告訴,只讓他們听命行事。而潘雲龍絕對相信自家老爹不是野心勃勃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臣,更不會起兵造反另立山頭,所以他很信任的去完成老爹交待的每一項任務,因為他知道,老爹最終只想保住的是社稷安穩和家人平安。這也是他爹,也是他,為人臣子的責任。
說話間,皇上就帶著李弘來到了潘秉忠這桌面前。雖然兒子有功,但潘秉忠卻只是個小小的七品武將,故此老人家很低調的怎麼也不肯坐到那些王侯中間,而是在擺尾的地方尋個幾案坐下,潘雲龍當然要隨侍在爺爺身邊。爺兒倆一直都埋頭吃喝,絕無二話。
可是皇上走到面前來了,就由不得他們再裝聾作啞,潘雲龍扶著爺爺跪下先給皇上行禮,老人家不用皇上表彰,一開口就先自我批評,「老臣才疏學淺,官卑位低,一生也沒有為朝廷效過大力。只靠著祖蔭才忝顏在軍中襲了世職,今日沒想到一把年紀了還得以覲見天顏,實在是祖上積德。便是兒孫們在軍中效力,也是他們的本份。陛下平日早已恩寵有加,若是再勞聖上謬贊,那可真是生生折煞老臣了!」
有人暗贊這老頭倒是乖覺,知道自己沒立下啥功績,估計皇上也贊不出什麼東西,更怕皇上忌憚著他們家的功勞,索性自我批評,先把自家功勞貶到最低,這樣皇上就算有心想挑些話來講,也沒啥道理了。
不過皇上之所以成為皇上,自然有他的本事。潘秉忠這輩子是沒立下啥大功勞,但他還是能找到值得嘉獎的地方。
「愛卿休要妄自菲薄,你可給南康王朝養育了一群好兒孫啊!潘千戶,啊不,現在應該是潘參領了,自是少年英雄,就是雲豹那孩子也是很了不得啊!初上戰場就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日後雛鳳清于老鳳聲,可又是國之棟梁,軍中的一員猛將。」
李弘乖覺,立即接話道,「皇爺爺,听聞這次出征中,潘家有位長孫在護衛二皇叔的戰役中犧牲了,不管是于國于私,孫兒是否都應該向潘老爺爺行個大禮呢?」
這是當然!皇上略一點頭,皇太孫的大禮就行下去,慌得潘秉忠趕緊又要叩頭謝禮,卻被皇上扶著,不讓他跪下去,潘秉忠不敢掙月兌皇上,只得側身,略受了半禮,著實讓老人家心虛不已。
本以為這就了了,皇上忽地關心起潘家的家事,「府上幾位公子都成親沒有?都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潘秉忠再老糊涂也听得心中一緊,皇上不會想給他們賜婚吧?幸好都娶妻了,唯一沒娶的那個,估計皇上也看不上眼。
把幾個孫兒和孫媳婦的情況向皇上作了匯報,皇上听到別人時尚好,唯有听到原太僕寺卿章致知家的三小姐時略皺了皺眉,問了一句,「是嫡出還是庶出?」
這個潘秉忠不敢隱瞞,如實答了是庶出。皇上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便不置一詞了。
潘雲龍听得心中不安,章府的事情早就傳遍京中了,雖說皇上現在以證據不足為由,放了林夫人等家眷,但章府的名聲卻著實是給敗壞得不行。外人都傳林夫人是如何的在家中橫行霸道,欺壓庶出子女。
而作為一個嫡母,她的教養若是不好,那她的子女,尤其是女兒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再結合著上回張蜻蜓去邊關前,為了董少泉放下的「豪言壯語」,一時之間,對她的負面評價就更多了些。
雖說現在她是大帥府上少夫人,潘雲豹也在沙場上立下汗馬功勞,算是熬到了夫榮妻貴,但想想潘雲豹之前的名聲,再想想她當年在斗菊會上和蔣八小姐置氣時所說的話,明擺著就是一個不讀詩書,不知琴畫的粗俗女子。虧她從前還有才女名聲,多半是不知從哪兒抄了些東西,憑空捏造出來的。
當然這些話明面上沒人會說,但私底下,在京城的貴婦圈子里,張蜻蜓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麼好听。所謂眾口鑠金,潘雲龍不由得不替弟妹擔心,皇上難道想對她干些什麼麼?
幸好還有幾桌要敬,皇上揭過此節,帶著皇太孫過去了。
潘雲龍才略略松了口氣,卻見皇上轉回座位上之後,突然笑著提到,「朕膝下子嗣不多,女兒也只有兩個。老大呢,愛卿們都知道,早就嫁人了。老二倒是尚在宮中,可惜今年才得十二,否則在場這麼多的青年才俊,朕可得好好挑一位駙馬才是。」
李弘會意,在一旁故作天真的道,「孫兒記得前些時,敬安太妃還曾提起要給麗嫦姑姑說門好親事的,皇爺爺怎麼忘了?」
敬安太妃是皇上的親姨母,在皇上生母過世後,以韶華之齡入宮,隨侍君王,護養外甥,終身未有子嗣,一直深得皇上的尊敬。
而皇太孫口中的麗嫦姑姑本是太妃本家的一個遠房的外佷孫女,因父親早亡,小小年紀就給母親帶回娘家居住。弄得個半僕半主,不上不下的,但卻練就了小丫頭善知進退,極為識趣的眼力勁兒。
數年前,太妃回家省親時,就看中了小丫頭的伶俐可愛,便帶回宮中,假充半個女兒養在跟前解悶逗趣。原先也想過,若是太子的身子養好了,日後就給他作個妃嬪,也不枉教養一場了。可太子末了到底是去了,這姑娘的終身大事就得另謀出路了。
雖說她的出身不高,但畢竟經過了敬安太妃的一番教,總不能太過屈就。于是敬安太妃也在皇上跟前提過,若是朝中有什麼合適的子弟,倒是替她也留個心。
皇太孫此時提起,皇上就笑呵呵的把目光放了下去,「麗嫦那丫頭雖門第淺了些,可是太妃的心頭好。要給她找婆家,朕可不能不仔細著些!」
眾臣听得無不心驚,皇上都金口玉言說這樣話了,那誰家還敢小瞧?可是皇家的親是那麼好結的麼?乖覺的都趕緊把頭低下,也有些想攀龍附鳳的把背挺得筆直,生怕人瞧不見。
潘雲龍暗自擦擦手心里的冷汗,總算是放下了心。既然如此,那就不關他們家的事了。皇上就算再不喜歡張蜻蜓,可那也是潘家的媳婦。只要公婆相公沒有表示反對,誰也休不了她。
只是皇上既然開了金口,方才又在下頭轉了一圈,心里應該早就有主意了,現在就看他到底是想把花落誰家了。
「浩然,」皇上笑呵呵將目光落到了胡浩然的身上,「你也早到該娶妻的年紀了吧?你叔叔嬸嬸怎麼都不替你張羅張羅的?」
(春季氣候多變,親們還請及時增減衣物,謹防感冒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