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春。
孤山寺一別。高戩主僕二人回到奕劍山莊,已是傍晚時分。他回到屋里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出筆墨紙硯畫李令月的肖像,不過是一面之緣的女孩,她的輪廓早已清晰的烙印在他腦海之中。
小書童在一邊替高戩磨墨,一雙滴溜溜的眼楮盯著畫中女子出了神。那女子正抬手用絲帕擦拭額上的香汗,兩眼望著樹上的鳥雀,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一棵青翠的柏樹,四肢隨意伸展開來,形成一片片樹蔭。那女孩明顯被毒日頭曬得不行,畫上雖沒有畫出來太陽,可女孩燥熱的面色一看便知。
「這不是今日和咱們一道去孤山寺上香的李姑娘嗎?」。
「你倒是很有眼力。」高戩頭也不抬,只專心畫著他的畫。
「那是少莊主畫的傳神,任誰看了都能認出來。」
小書童看得痴呆,竟忘記手中動作,惹來高戩一陣責備︰「你再看,我可畫不下去了!墨汁都要干了!」小書童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加緊著磨墨。
主僕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個小廝進屋傳話道︰「少莊主,老夫人傳您去用膳。」
「這就來。」
高戩連忙放下手中畫筆。小書童看了一眼畫中的女子,她的裙擺還有幾處沒有上色,裙角也未勾邊。這奕劍山莊的老夫人是個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想來少莊主也是不敢耽擱,因此連畫都沒來得及畫完,就急著要去飯廳見老夫人。
「少莊主,這畫兒,小的給您收拾起來麼?」
「就擱那兒吧,還差幾筆呢,一會兒我回來補上。」轉身又問道那傳話的小廝,「他也去嗎?」。
「老夫人沒說,少莊主自己決定吧。」
高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拉著小書童一道走出屋子,在那小廝的跟隨下朝飯廳走去。
這書童自小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人販子騙去,後又賣到山莊里做了下人。起初他非常怕見生人,一句話也不說,整天躲在屋子里,叫他干活的時候,他倒是勤快的很,只不過一閑下來,他就一個人窩在角落里發呆。老夫人見了小小年紀的他,心疼不過,這才指派到少莊主屋里做了陪讀書童。
這孩子精怪極了,跟著高戩學了幾句之乎者也,便也會吟詩作賦了,平時做起事情乖巧麻利,就像是心有七竅的女孩子。奕劍山莊一向不養丫鬟,從門衛到內侍都是清一色的男家丁,因此像他這麼細心的小伙子,深得老夫人青睞。
山莊里的高氏家族人,就只剩下老夫人和高戩祖孫兩個,有時候吃飯吃的寂寞,她就會把親近的幾個下人叫來一起同桌而食,高戩的書童當然也算是其一。下人們話不多,都是老夫人問一句,他們就答一句,不敢逾越了主僕規矩。高戩的話也不多,大家閑話家常的時候,他只靜靜在一旁听著。對于這個姥姥,他除了敬畏和感激,還有很濃厚的親情,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他的劍術全是姥姥一把手教會的,他所學習的祖上家法宗族絕學等等,也都是姥姥流傳下來的。
可以說,老夫人是高戩在山莊里的全部精神支柱。
後來年紀稍長些,高戩慢慢的得到允許,常會出山莊外面辦事,也結識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約上幾個好友,到那從未去過的地方,一邊欣賞美景,一邊淺酌兩杯、吟詩三首。他這滿月復的文人氣質非常不討姥姥喜歡。老夫人一直覺得,高家人就應該一門心思學習劍術,成為第一劍俠,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不談也罷。
小時候的高戩,總以為姥姥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痛苦回憶,他不明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然也不理解姥姥的苦心。長大了的高戩,隨著結識的朋友增多,心氣也變得傲慢不少,時常想著和其他才子們一樣,也去找個紅顏知己。
第一次獨自出游,身邊只帶一個書童,他便找到了心心念念多年的那個女孩子。
飯桌上,大夫人看著高戩游離的神色,有些奇怪。
「阿戩,今日見了什麼朋友,給姥姥說說吧。」這次的飯桌上只有他們祖孫和那小書童三個人,其他的下人都被老夫人吩咐在門外候著,不許進屋叨擾。高戩今天回來得出奇的晚,老夫人早就想好好盤問一番了。
「回姥姥,也沒什麼新朋友,都是您見過的,揚州秦家的秦公子和張公子。那秦公子家里來了一位遠房表哥,所以邀我一同出游。無非就是喝了點兒小酒,聊聊時政,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秦公子?就是揚州知府秦川大人家的公子?」
「正是。」如今高戩說起謊來已經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是他想故意隱瞞,而是若讓姥姥知道他一個人出游,一定又要亂想亂問了。
「那孩子長得雖一本正經,可官字兩張口,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那孩子將來也要踏他父親後塵,在朝為官了。這種官場上的朋友,你還是少結交為好。」
「姥姥,您又來了!人家秦公子的父親是個好官,您怎麼總是對官家子弟有偏見呢?再說了,現在東唐時局穩定,國泰民安,就算在朝為官也一樣能為百姓謀福利啊。並不是只有咱們江湖中人才會劫富濟貧的。」
「你才多大,你懂什麼。人都是有貪欲的,越是像這種表面上看著一表人才的人,才最有可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姥姥雖然不了解那皇帝的生活,但也能猜到一二,他若是真治理的好,那為什麼大街上還有那麼多行乞之人。」
「姥姥真是太挑剔了。」高戩本想和姥姥提一提今日結交的心上人李令月,現在已完全沒了切入主題的意向。
他猛扒兩口白飯,使勁嚼了嚼,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該交什麼樣的朋友。秦公子上進懂禮,今年入秋就要去參加科舉,以他的才華,一定能高中的。姥姥可別小瞧了人家。」
「高中了又能如何,不就是個文弱書生嘛。就算他升官發財當了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後肯定會成為貪官,專搜刮民脂民膏。」
「哎呀……姥姥!您怎麼這樣說!」高戩放下碗筷,生氣的站起身,就要走。老夫人見他面色難看了,便不好再言,只拉他坐下,勸他繼續吃。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給你籌備一門親事了。我瞧著,蘇州「懷遠鏢局」姚總鏢頭的女兒倒是長得不錯,上一次我去他家拜訪,見那孩子長得水靈靈的,耍得一手好鞭子,既能干又聰明。什麼時候,咱們把她請來山莊做客如何?」
高戩皺起眉頭,姥姥又在逼他鄉親了。這些只會耍刀弄槍的蠻女子他根本瞧不上,要怎樣才能讓姥姥死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