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大擺家宴,來的都是咱們李家兄妹以及家眷,人並不多,可卻異常地熱鬧。
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感情那麼深厚,現在死的死,貶的貶,能來赴宴的已是寥寥無幾。
還記得以前在學堂念書的時候,李顯哥哥雖不是兄弟幾個中最小的,卻是比我這個小妹還要不懂事,師傅在上面念書念得頭頭是道,李顯哥哥竟躲在下面玩蛐蛐兒,那蛐蛐兒趁他一不留神蹦了出來,他便猴急著到處找,惹得大伙兒笑話了他好久。
我其實很羨慕李顯哥哥的,他思想單純,從來都沒考慮過奪皇位的事兒,也從來不把自己當做皇家子孫,就像那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整日里沒個清淨,走到哪兒便玩到哪兒,還好他總是自己玩自己的,也沒招惹其他人。省的落人閑話,到頭來還是得苦了自己。
然而李顯哥哥又是個孤獨的孩子。
別看他臉上總掛著一抹燦爛到傻乎乎的笑容,其實誰都不明白他心中的孤獨,身為帝王家的子女,不能像尋常百姓一樣父慈母愛,或是承歡膝下,只能自己想辦法找樂子,自己為自己驅除心中寂寞的惡魔,他的孤獨只有我們兄妹幾個能了解。
很小的時候李顯哥哥就喜歡韋氏了。
韋氏不過是個宮婢,母親看著她貼心,就給她起名「暖暖」。她小時候相貌就平平,更沒讀過什麼書。她能入李顯哥哥的眼,應該也是因為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吧。俗話說,同病相憐,他們二人青梅竹馬,趣味相投,也難免會走在一起。
韋暖暖終于如她所願嫁給了李顯哥哥,然而不知為何我感覺她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開始變得很在乎得失,開始變得讓我覺得陌生了,每次去李顯哥哥那里看望他們,我都感覺他們在悄悄密謀著什麼。
可是到底是什麼呢?
酒宴上擺的山珍海味,想必大家早就吃膩了,在這樣一個難得聚首的時刻里,兄弟們和家眷們都在抓緊時間敬酒,調笑,或者眼淚巴巴地寒暄年輕時候的事兒。那桌上的菜肴再美味,也已勾不起眾人興趣。
他們沒規沒距地聊著,我看在眼里,心中感覺酸酸的,仿佛這樣來之不易的聚會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仿佛上次聚在一起已經是前世的事了。
果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李顯哥哥哭的最厲害。他本就是個極沉不住氣的男人,心思永遠都和孩子一樣。他一邊眨巴著濕潤的眼楮,一邊展露難看的笑容,用老頭子的緩慢語氣述說著如隔前世的過去︰「我真懷念大哥在的時候。有他做太子,我什麼心都不用操。」
韋暖暖卻不以為然︰「說什麼傻話,你難道忘記了,你那弘哥哥和賢哥哥為了爭太子之位,都鬧成什麼樣了,本就是一家兄弟,天天說兩家的話,看著就難受。」
我心想是啊,記得李忠太子剛被廢不久,母親斟酌著要再立誰為太子,那時弘哥哥和賢哥哥都是大臣們極力推崇的人選,他們二人年輕有為,學識又不相上下,真是讓我母親好生為難,有時候兩兄弟為了在父皇母後面前好好表現,竟然暗地里耍手段,我最煩惱的就是兩位哥哥互相勾心斗角的場面了,為了一個皇位而爭風吃醋,真不是我那兩個年輕哥哥該有的行為。
韋暖暖和李顯哥哥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韋氏去求母親,母親就把她指給李顯哥哥做妾,那天她還興奮的不得了,好像要嫁的是全天下最優秀的男人,好像自己會很幸福,好像……
好像我嫁給薛紹時那樣,開心,滿足……
我心里又開始酸酸的,一股熱氣忽然就彌漫了眼眶。
李顯哥哥又說道︰「母親前後兩次廢我太子之位,把我軟禁到孤苦之地,前前後後也有十四年了吧。」
听了這話,韋暖暖也難受起來。
「傻丫頭,哭什麼。我還沒有感謝你呢,這麼多年若不是你一路陪我走來,不離不棄,我恐怕早就客死異鄉了。」
「不許你胡說!你如今已是皇上了,將來還有好多事等著你去做呢,怎麼能說這種喪氣話。」
「我只是想感謝你。」他臉上難看的笑容又浮現出來了。他干癟的臉上都能看見顴骨印,兩鬢早就泛白,想是操勞太多,額上的條條皺紋也暴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信號。
韋暖暖搖搖頭,就像一個賢惠的媳婦那樣,默默吃著,不再說話,她心里一定在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再多說也無益,以後好好過,總會把往日所失給補回來的。
李旦哥哥的王妃竇子瑜,坐在韋暖暖身側,輕握住她的右手,安慰說︰「暖暖姐姐苦盡甘來,又給皇上生了這麼多子女,不必再傷感,好日子已經來了。」
韋暖暖點點頭,抽出袖內絲帕,擦了擦眼淚,一對翦水雙眸靈動的令人憐惜。
她另一邊坐著小女兒安樂公主李裹兒和溫王李重茂。裹兒是韋暖暖最疼愛的孩子,又是在夫妻二人遠離皇宮時所生,從小受了不少苦,所以韋氏走到哪兒都帶著她,估計是覺得愧對于女兒,沒有給女兒一個公主應有的成長環境。而溫王李重茂並非韋暖暖所生,是李顯哥哥的第四子,才不過十一歲,算是眾兄弟中最為出色的一個,不久以後很可能要被封為皇太子。
所以我們這一桌才會有這兩個「地位較高」的孩子坐著。而李顯哥哥的其他孩子們都坐在另一桌,表明身份地位有所差異。
那日,我的駙馬武攸暨並未出席。
他本是個愚魯不堪的人,大場面里不會說話,頂多是在我面前比較唯唯諾諾,而且又是武家的人,和這次在場的李家家眷都沒什麼交情。為了不讓他難堪,我便自作主張讓他留在府里。還有我的幾個孩子,姓薛的、姓武的,我全都沒帶過來。這次只有我一個人是獨自前來,因而發表的言論也極少。
兩個哥哥會時不時幫我夾菜,噓寒問暖,拉拉家常,就像小時候那般疼我,我也終于找回一點兒家的感覺。
原來我還是有親人的,我並不是一個人。
母親在的時候,我總是因為忌恨,不願意去宮里看望她,而是整日躲在駙馬府中,享受屬于我自己的那一片天地。母親離去以後,我卻時時夢到她,半夜被自己的眼淚驚醒。我知道,我想她了。仿佛自己十幾歲被關在道觀里頭時那樣,想要見母親一面卻見不著,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大哭,一點兒也不像個懂事的女人,倒像那愛撒嬌的貓兒,缺了主人的憐愛,不知所措。
回府途中遇見上官婉兒的馬車,兩人互相打了個照面。
她是剛從娘家里回宮,如今婉兒的夫婿做了皇帝,婉兒也被晉封為昭容。我哥哥允諾她回娘家住幾天,討討喜慶,順便也祭拜祭拜亡故的父親和祖父。今日正是她回來的日子。
我和婉兒不知為何已不像從前那般要好,見了面也是相顧無言,很場面化的打個招呼就再也找不著繼續待下去的借口。我知道她和崔湜有一段過去,每次一看見她那張清麗的面容,我就會難受,會胡思亂想。不管她和崔湜之間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我還是不願意再多做糾纏,那已是過去的事了,我也早已不是為情所困的小丫頭了,很多時候,我必須學會掩飾自己的感情。
回到家時,武攸暨早就已經呼呼大睡了,孩子們也個個都口水流滿枕巾,想必晚上我丈夫給他們也準備了一桌極其豐盛的晚餐,才會連睡覺都還在饞的流口水。
我不想吵醒武攸暨,自己一個人抱著床鋪去客房睡了。喝了不少酒,腦袋還是暈暈的,身子一沾上床沿便已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