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煙一絲一縷地透過青瓷刻花草紋香爐頂的孔洞裊裊而出,氣息清勁卻不失細膩圓潤,只是細品之下會發現尾調略帶辛辣,給人凜冽之感。
上等白檀香,氣質高華,乃是佛家上品香供。
只是她素來不喜,這氣味雖然清雅卻透著無限疏離,一如佛龕里供著的菩薩,淡漠清冷,永遠一副冷眼看塵世的模樣。馮葉容不禁想起小時候寄住在庵里的日子,娘日日焚香禱告,除了冷眼嘲諷,什麼都沒換回來,到最後還賠上一條命,從那時起她再不信什麼菩薩,只信自己。
馮葉容斂了心神,偷眼瞄了瞄上首捻動佛珠的老夫人,暗忖,再過不久就能擺月兌眼前這尊大佛了,眼下可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她下意識地模了模小月復,幸好早有防備,沒讓姓柳的賤人抓住了把柄。
靜默了一刻,老夫人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睜開半閉的雙目,目光掠過馮葉容,渾濁的眼底似乎劃過一道精芒,嘴上卻輕嘆道︰「不管是對哥兒、姐兒,你小心應付是沒錯,卻不該一味寵縱。你是讀過書的,也該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有些事做過了反倒會讓人誤會。」
這話說得可是別有深意。做人家後媽的,善待夫君前妻留下的孩子,人道你是賢良淑德;但一味嬌慣,任其施為,不加管束,人家會說你是心思深沉,為自己的孩子鋪路。
嫁入上官家近四載,馮葉容如今膝下只有一女,但誰保證她以後不會有兒子呢?何況現在……
馮葉容抬起頭,面露惶恐之色,開口道︰「母親教訓的是。確是媳婦的錯。媳婦進門後這是頭次搬家,還是去慶陽那麼老遠的地方,光顧著籌算上路的事宜,疏忽了幾個孩子,實在該罰。」
「算了,事都已經出了,好在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老夫人這一說,馮葉容頓時松了口氣,卻听老夫人又繼續問道︰「听說這幾日你免了柳氏和幾個孩子的請安,可是身子不適?尋大夫看了嗎?」。
馮葉容暗驚,「謝母親關心,兒媳無事。只是剛過完年老爺的調令就來了,趕著要啟程,一大堆子事情要忙,所以免了他們早起請安。」
「沒事就好。這當口你要是病了,沒人張羅搬家事小,耽誤老爺上任可就不妥了。」老夫人點點頭,又道,「頭前我曾給老爺提過,要將黛姐兒養在我身邊,老爺說孩子小,怕我勞累沒應承。我原想著過兩年再說,結果趕上老爺升遷,我這身子暫時沒法起行,就想著把黛姐兒留下。本打算等老爺這兩日交接完衙門里的事,再跟你們提提黛姐兒的事,不想今兒就出了事,瞧黛姐兒那樣就算能下地,起碼還得將養四五個月。你們啟程在即,一路顛簸,我怕孩子受不住,這次去慶陽,黛姐兒就別跟著了,留在我身邊。」
馮葉容暗喜,面上卻不敢表露,為難道︰「您老身子骨自去年入冬就不爽利,慶陽地處北地天氣冷,大夫說不適宜您養身子,這才定了暫時留在南邊。媳婦不能在您老跟前盡孝,怎好在將黛姐兒留下讓您操勞?」
老夫人並未對馮葉容的「關心」表示出異常欣慰,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無須自責,這事原就是我定的。熙哥兒、杰哥兒都大了,慶陽雖遠,但出過十來位翰林,人才濟濟,老爺在任上更好請先生。蓮姐兒那邊自有柳氏看顧不必你多操心。薔姐兒、黛姐兒不是你肚子里養出來的,名義上卻都是你的閨女。你跟薔姐兒因著玉容,關系自是更近一些。這幾年,她也跟慣了你。過去慶陽那邊雜七雜八的事不會少,你自個身邊還有薇姐兒要養,再加上薔姐兒,就別再為黛姐兒費神了。」
「這……」馮葉容不敢抗拒婆母,又不好正面反駁,猶豫道,「您當初是怕老爺無人照料,不讓媳婦和柳姨娘留下。要不,媳婦還是……」
「定了的事就不必來回折騰了。」老夫人擺擺手,「人老了念舊,比起那慶陽人生地不熟,沒個說話的人,梧州離本家近,妯娌姊妹都在左右,方便走動。再說了,榮禧堂丫鬟婆子一大把,又有朱嬤嬤在,還怕養不了個孩子。你還是操心搬家的事吧,老爺那里我自會去說。」
老夫人的話帶著不容質疑的味道,馮葉容樂得甩了個包袱,不再多言,便順著老夫人的話頭應下了,「那黛姐兒以後就勞煩母親了。」
「嗯,明兒我讓人接黛姐兒過來。你手里雜事多,不必在我這里伺候了,下去吧。」
「是,兒媳告退。」
馮葉容離開榮禧堂回了集雅居。
挑了簾子進門,賴嬤嬤趕忙迎上來,扶著馮葉容坐下,「夫人,如何?老夫人怎麼說?」
「教訓了兩句,最後說要把黛姐兒留在身邊養。」馮葉容放低了聲音,「剛剛在榮禧堂害得我虛驚一場,生怕老夫人知道了,開口要我留在梧州。」
賴嬤嬤面色一松,「今兒這事只怕是嵐月軒那位下的套兒,趁著要去慶陽,集雅居的人剛好換一換。」
馮葉容點頭贊同,「嗯!這院子里的人是該整整了。上晌多虧你拉住蓮姐兒,不然我這胎怕是保不住了……」
賴嬤嬤笑著說︰「那是夫人您吉人天相。這行程定在三月,剛好過了三個月,胎也坐穩了。路上小心些,定能順順利利到慶陽,給老爺添個哥兒。」
蹙著的眉頭微微展開,馮葉容低頭看著自己的小月復,唇角含笑道︰「黛姐兒和薔姐兒怎麼樣了?」
「三姑娘醒了一會兒,人懵懵懂懂的,進了小半碗粥又睡了。大姑娘一回屋就在房里砸東西,眾人勸了一陣,才消停下來。」
「西院那幫小蹄子沒個頂用的,讓銀紅去那邊看著,今晚別再出什麼岔子了。明兒老夫人派人來,趕緊送過去。」馮葉容想了想,站起身,「走,去看看薔姐兒。」
「夫人,您這是……?」賴嬤嬤不解,論理應該先去看看病著的三姑娘,怎麼還想著去看闖了禍的大姑娘。
馮葉容眼尾一挑,微微笑了笑,「小孩子在老夫人那里受了委屈,我這做母親的總要開解開解。」
賴嬤嬤會意,打發了銀紅去三姑娘房里,自己陪著馮葉容往東進走去。
那廂,丫鬟銀紅得了賴嬤嬤的吩咐,徑直穿過角門往集雅居西進去了。
暮光流彩,傾瀉在那覆雪的青瓦上,熠熠之色如琉璃爍金,讓這清冷冬日添了幾許溫暖的色調。
銀紅踏進院子,抬眼一瞧,一時有些怔然。
輝澤下,濃密的睫毛泛著淡淡的金色,彎月陰翳下深如墨夜的雙眸失了焦距,空洞中透著淡淡的迷惘,一抹蕭索的笑意危懸于唇角。在她轉頭發現有人在院中的一瞬間,那笑容忽地失了蹤跡。
銀紅眨了眨眼楮,對面那張柔弱的小臉透著病態的青白,緊咬著唇瓣顯得有些緊張,兩只小手抓著藍布棉門簾,望著自己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三姑娘還是原來那個懵懂柔弱的小孩子,好像沒什麼變化?剛剛定是因為陽光明晃晃的,刺得自己花眼了。銀紅輕輕甩了甩頭,隨即四下望了望,臉色一沉,三兩步走到屋門前,抱起站在門口的小人掀開簾子進了屋,「姑娘怎麼穿這麼少站在門口,仔細再受了風。」
一進屋,銀紅又是一愣。炭盆里的火不知幾時已經滅了,寒氣上來有些滲人,屋子里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銀紅一肚子火發不出來,抱著三姑娘放在床邊,模了模被窩,還帶著熱氣。她趕緊解了三姑娘外罩的小夾襖,將小人塞進被窩里,掖好了被角,撫了撫三姑娘的額頭,奇了,竟然不燙了。銀紅暗自禱告,阿彌陀佛,可別再燒了,不然明日沒法跟夫人、老夫人交代。
「姑娘,方嬤嬤呢?」銀紅收回了手。
三姑娘往被子里縮了縮,眨眨眼楮,想了想,半晌才嘟著小嘴小聲說道︰「嬤嬤,端藥。」
听著軟糯嬌弱的小聲音,再對上那雙怯生生水汪汪的大眼楮,銀紅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口氣太生硬嚇到了孩子,不禁放緩了臉色,壓低了聲音,「雙兒、環兒呢?」
三姑娘不言語,只是搖了搖頭。
這群小蹄子,姑娘還病著,竟跑得不知人影兒……銀紅心中暗罵,然後笑著對三姑娘道︰「奴婢去耳房給姑娘倒些熱水,喝了暖暖身子。」
「嗯!」三姑娘輕哼了一聲,身子又往被窩里縮了縮,被子蒙著半個頭,像是真有些怕冷。
銀紅又幫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往門口走去,嘴上輕啐了一口,「這幫小蹄子,看我待會兒不收拾你們。」
銀紅走出房門的一刻,床上躺著的小人動了動,小腦袋探出了被子,坐起身朝著門口瞄了一眼,隨即長舒了口氣,仰面又躺倒在了床上,眼楮睜得大大的,看著床帷,僵直著身子做挺尸狀,小嘴囁嚅道︰「倒霉催的,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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