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去武功郡的官道上吱嚀著,這次一家人低調簡行,只帶了三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和一個騎馬的長隨,裴遜和長子裴子駿、小舅子謝明淨同乘一輛,謝明珠帶著幼子裴子驥和女兒裴子琛共乘,後面一輛坐著幾名貼身的丫頭婆子,一行連同車夫不過十余人,走在車來車往的官道上,真的很不起眼。
雖然此去是遠行辭別,但一行人的心情卻是無比開朗,就連沿途的深秋蕭瑟景致,看在他們眼里也別有一番風味,馬車里不時傳出談笑聲。
好長時間沒有這麼輕松愉快了,自從謝家被抄後,好長時間了,每次謝明珠踏上回娘家的路,心情總是無比沉重。
謝無涯在隋朝就是重臣,謝家高門大戶富貴滿門,其母也出自名門,她本身又是謝家嫡長女,從祖母到父母,無一不極寵她,雖尊貴不比公主,卻也是金枝玉葉嬌貴無比。
等到出嫁後,夫家地位尊崇,婆母極疼愛她這個唯一的嫡親兒媳,她又連著生下兩個嫡子一個嫡女,受盡夫家長輩的寵愛。等到隋亡唐興,自己的娘家夫家皆是有功之臣,地位更加尊貴,公公成了大唐開國第一權相,她在貴婦們心中的地位比有些宗婦公主還要高一些。
她的丈夫裴遜極為聰明能干,雖然品級不高,卻是吏部有實權的官員,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最關鍵是丈夫待她極好,她不喜愛有庶子庶女,他雖有幾房妾室通房,也有一兩個頗為得寵的,卻不給她們生子的機會,就連極重子嗣的公婆都不得不由著兒子的性子,京中的貴婦沒有不羨慕她。
可以說,除了對丈夫時不時留宿小妾房中心有幽怨之外,她的人生可以說是十分順利和幸福的。如果太子李建成順利繼位,裴家就是有功之臣,丈夫更會因為是太子心月復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她的人生將會越來越好,前途如花似錦般燦爛。
可是有了玄武門事變,有了誰也不能預料的秦王殺兄屠弟逼父退位,短短幾個時辰,朝局全變了過來,裴家地位雖然尷尬,好歹太上皇李淵尚在還能護得一時,公公和丈夫官職也依舊,但是父子倆在朝中卻由人人巴結變成人人避之不及了。
因為受不了那些貴婦們態度上天翻地覆的變化,她甚至連門也不願再出。
最可憐的是她的娘家,一夜之間抄家入獄,包括她的老母親,舉家從雲端墜入塵埃生死難料,而她除了擔憂和哭泣,卻什麼辦法也沒有,什麼也不敢做,生怕娘家已敗,稍有不慎又會致禍夫家,只要裴家不倒,好歹還能避護一點。
還好,新皇上看在生父謝無涯的面上開恩赦免了謝家人,雖貶為庶民,卻逃出了性命,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那時全家逃出命來,惶惶如喪家之犬,如果不是明澈在祖墳旁值下的祭祀田宅,恐怕連安身之所也沒有。
她不得不顧著娘家,偷著塞銀子,送吃的穿的和藥材,送可靠的奴才照顧親娘,卻又怕被新皇忌諱不敢做得太多,最為難受的就是那種不知大禍何時臨頭的感覺,不知何時生死一瞬間的感覺,夫妻不敢讓兒女知道,怕嚇壞他們,更不敢讓老人知道,怕他們更加憂心,常常夜半背著人抱在一起哭泣,那段可怕的日子,那種日夜惶恐不安的感覺,簡直還不如一刀子來得痛快。
還好,那把一直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刃終于去掉了,終于沒有落到他們一家頭上,終于可以大口的呼吸、大聲地說話了,雖然風光大不如以前,但生活已沒了危機,心頭已沒了恐慌,終于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了,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背景離鄉怕什麼?又不是舉家逃難,而是跟著丈夫上任去做一方父母官,說是歷練,何嘗不是以退為進,等待下次回京後重新取得皇上的信任謀得更好的前程?
雖然這些天恢復來往的貴婦們都對她將要離京去外地或真或假地表示同情和不舍,雖然劍南道在貴婦們眼中差不多算是蠻夷之地,哪里比得過京城富貴繁華。但她卻是無比高興的,壓抑了太久,她實在很想出去好好自由自在地生活一段時光。
這一切雖說主要托福新皇上過人的氣量和求賢若渴的心情,但她的弟媳周長生關鍵時候聊聊數語的點撥也功不可沒,才讓他們從當局者迷的困境里走了出來。
公公與丈夫听了弟媳對于時局的見解後,立即召集幾個信得過的幕僚商議整整一夜後,終于想出了出奇制勝的對策。公公以退為守,從權利最大的尚書令主動求退到權力次一等的門下侍中一職,並推薦皇上最心儀的人選任尚書令,雖然權力有所削弱,卻仍是大唐三省相國之一,仍處于權力核心,他原來擁有的、以為就要全部失去的權力和地位守住了一大半。
關鍵是裴家重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和倚重,還與新任尚書令房玄齡成了至交,為裴家以後的發達興旺和兩個兒子的仕途暢通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就是房玄齡不想記著裴家的好都不行,朝中上下誰都知道房玄齡是因他的極力舉薦才當上人人向往的尚書令,等同恩師,一個人若不記恩師之情,還是有舉薦之功的恩師,以後在朝中就別想做人了。
而丈夫以退為進,去地方任職不但升了品級還多了資歷,也將會通過距離和時間漸漸平息皇上心中剩下的那點成見,等再有機會殺回京城,將會有一個更好的前程。
自從知道很快要離開京城後,子琛一直很不高興,哭過鬧過無用了,漸漸沉默下來,眼里對大人有了一種深深的抗拒和失望。
她感覺得到這幾年來家里沉悶壓抑的氣氛,家里幾乎不再來客,父親日日皺著眉頭,母親很少出門交游訪友,就更不能帶她出去了,祖母也沒有心情象以前那樣嬌慣她,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已不再象以前那樣,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後來大人們卻忽然高興起來,父母親不再愁眉苦臉,消失幾年的客人和貴婦們紛紛上門,母親又帶著她東游西逛了,生活似乎恢復了以前,她也恢復了從前的嬌縱和活潑。
可是沒幾日,母親就告訴她們一家,除了大哥裴子駿,全部要跟著爹爹去劍南道的綿州上任了,她當然不想去那個勞什子劍南道,離家那麼遠,這一路坐下去,天天呆在馬車上,多無聊呀,可不把骨頭坐散架子?誰不知道她裴子琛最怕長時間坐馬車?
而且听說那里接近蠻夷,到處都有山,想必那里的女子也和蠻夷女子差不多一樣丑陋野蠻了,自己去了連個朋友也沒有,還听說那里人說的土話她根本就不懂,吃的也和京中不一樣,雖然祖母派了最好的廚子和繡娘跟著,但也吃不到京中好多美食,不能及時穿上京中最流行的新衣,多沮喪呀,她才不想去呢
可是這一次沒有一個人肯隨著她的性子來,她再怎麼撒嬌哭鬧都沒有半點作用,所有的人都咬死了,她非去不可,就連最寵她的祖母也不肯松口,只是找了做菜最合她口味的廚子和最會給她做衣服的繡娘,許以重金讓人家跟著,還特許她把最喜歡的丫頭和嬤嬤都帶上,並承諾每年多派幾次人去蜀中送好吃好玩的和京城最流行的衣服給她,說來說去,就是不肯留下她。
她哭鬧無果後萬分沮喪和怨憤,和誰也不肯多說一句,可是今天一路走來,她發現自己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許多,原來離開京城也不是那麼不好。
謝明珠看著女兒由郁悶到平靜到漸漸開朗的神色,這才松了一口氣,這幾天被她鬧騰的頭疼死了。
「子琛,不是母親不疼你,我和你爹總會有老去的一天,你哥將來要科考入仕,要一輩子保護你們,只有他強了,才能一輩子保護你們,對不對?留在京城才對他的學業和仕途有利。
你祖母說的對,女孩子若是年幼時不跟著父母多走些地方,等長大成親後,一輩子只能困于深宅相夫教子了。天下這麼大,你就不想看看別的地方嗎?一輩子只在京城不悶嗎?何況你爹是做一方長官,我們哪里會受苦呢?只怕更自由自在」
子琛的眼珠轉了轉,卻仍是不肯答話,子驥附耳道︰「妹妹,你知道嗎,那天大哥提起要留在京城讀書,不能跟著我們遠去劍南道看看外面的風光,心里可難受呢,你見了他,可千萬不要提去劍南道有多好玩,他會不開心的。」
子琛揚揚眉想笑,卻咬咬唇忍住了,謝明珠和子驥暗樂。
「當然是真的,有機會去外面游玩,誰不想去呀?我覺得那些地方的人肯定和京城不一樣,肯定要有趣的多,你想想,等三年後我們回京走親訪友,順便講講劍南道的風土人情和奇聞趣事,那些自生下來就一直在京城的公子小姐們豈不是要妒忌死?哈哈,如果我用綿州土語罵他們,他們肯定听不懂」
子琛的眼楮頓時大放異彩,一把抓住子驥︰「真的?」
一車人都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