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和張嬸老倆口,原是當年丁芷蘭嫁過來時,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一房下人,本來在將軍府里也是管事的,只是林春喬強勢,為了安插自己的親信,尋了錯處將張伯從職位上擼了下來,跟張嬸一起打發到鄉下莊子里做農活,沒讓他們留在府中。
夫妻倆是丁芷蘭從娘家帶來的老人,忠心耿耿,雖然遠在鄉下,但逢年過節,往府里送蔬菜米面收成的時候,都會特意去丁芷蘭院子里問安,主僕一直保持著聯系。
去年張伯傷了右手,干不得重活了,張嬸的年紀也大了,夫妻倆也一直沒有孩子,家里沒了壯勞力,林春喬不肯養閑吃飯的,便借口讓他們休息一直閑賦著,也沒有月例。幸虧丁芷蘭接濟,給他們買了這小院養老,每月又會送銀子過來,解決了他們的生活問題。
所以張伯張嬸一直都感念著丁芷蘭的恩情。
他們方才提到的那人,就是當天夜里項老虎從火場救出來的那人。原本是慕容安排著,他走後,扶搖和青寧一商量,必須得另找個安全的地方給這人安身,便想到了張伯夫妻的這個小院。
張伯張嬸知道丁芷蘭已經去了,對她唯一的女兒青寧便自然十分忠心,青寧一開口,他們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還將這人照顧得妥妥當當。
張伯雖然傷了右手,但力氣還在,照顧人的事情是張嬸做,他的用處,主要也是看守那人,不讓他逃走。
當下,張嬸一面領著扶搖、等人朝東廂走,一面嘆息道︰「這孩子也是個倔的,在這兒住了兩天了,還不曾開過口,一句話也沒跟我們兩口子說過。也就是大小姐和三小姐心善,願意收留他。」
扶搖和青寧只是听著,並不接話。
張嬸推開了東廂的門,屋子里還算亮堂,家具比較簡潔,靠南牆放著一張床,床上一個人正面朝里背朝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子。
「沒睡,就是不願意說話。」
張嬸輕聲跟扶搖、青寧她們解釋了一下,然後沖那人喊道︰「小伙子,大小姐和三小姐來看你了。」她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只得依著他的年紀叫他小伙子。
扶搖和青寧便進了屋子,阿棋和阿韻自覺地在屋外守著,張嬸也極有眼力地沒有跟進來。
床上的人明明听見了扶搖和青寧的腳步聲,卻依舊保持原樣躺著,一動不動。
「小刀?」
扶搖叫了一聲,床上這人肩頭微微一動。
「我知道你叫小刀,是我叫人將你從火場中救出來的。你知道你姐姐已經死了吧?不少字」
扶搖很平淡地陳述著這個事實,果然又看到床上的人身體一緊。
「難道你不想知道你姐姐是怎麼死的嗎?」不跳字。她又拋出一句關鍵的話。
床上的人終于不能再保持沉默,他慢慢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
名叫小刀的這個人,還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身形瘦弱,臉上帶著異于常人的蒼白,兩頰瘦得凹了下去,襯得一雙眼楮特別地大。
「你們知道我姐姐的死因?」
小刀在扶搖和青寧的臉上來回打量,終于將目光定在扶搖臉上,開口發問。
他的聲音很澀,也很啞,扶搖知道這是因為他在火場里被濃煙嗆壞了嗓子,需要一些日子才能恢復。
「你姐姐表面上是自殺,但是我們都相信,她並不是真地相死,是有人逼迫她去死。」
扶搖的每一句話,都顯得犀利而冷酷。
青寧都忍不住想,這樣的態度對于一個剛剛失去了唯一親人的少年來說,是否太過殘酷了些。
然而小刀在听完扶搖這句話以後,只是眼神變得黯然,緊緊地抿著嘴唇,半晌才生硬地道︰「姐姐是為了我才去死。」
他的姐姐,就是小冬。
項老虎把他從火場里救出來,安排在妥善又安全的地方,他將項老虎視作恩人,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但是自從項老虎告訴他,他姐姐小冬自殺身亡之後,他就不說話了。
他雖然得救了,卻失去了自由,雖然林春喬誤以為他已經被燒死,但扶搖和慕容是不敢讓他露面的。
今天,其實是扶搖第一次見他。
扶搖和青寧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為什麼說,你姐姐是為了你才去死?」扶搖問道。
小刀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用單薄而明亮的大眼楮看著她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大小姐,為什麼要救我,又為什麼將我軟禁在這個地方?」
扶搖道︰「因為你的處境不安全,有人以為你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中,如果她知道你還活著,就一定會再來害你。而且你現在的身體也沒有恢復,也需要張伯和張嬸的照顧。」
小刀扯了扯嘴角,低下頭,輕聲道︰「原來大小姐是好心。」
他雖這樣說,語氣里透露出的卻是淡漠和疏離。
扶搖抿了抿嘴,柔聲道︰「我知道,你剛剛經歷了喪姐之痛,又從大火中死里逃生,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對身邊的人都缺乏信任。但是我們絕不是要害你的人,相反,我們希望可以從你口中查出你姐姐小冬自殺的真正原因,也希望借此查出謀害四夫人的幕後黑手。」
小刀平靜地道︰「大小姐為什麼這麼關心四夫人的死因?」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不是扶搖,而是青寧。
「四夫人,是我娘,是我要查清害死我娘的凶手。」青寧用力閉了一下眼楮,將心中的悲痛按捺下去,看著小刀的眼楮,誠懇地道,「小刀,我們同樣失去了親人,應該都能理解彼此心里的傷痛。小冬雖然是直接害死我娘的人,但是我並不恨她,因為她並不是自願的,她一定是受到了誰的脅迫,才不得已做出這樣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你幫助我們,查出幕後的真凶,既能讓我知道真正的仇人,也能為你姐姐證明清白。」
小刀依舊低著頭,嘴唇抿得緊緊的。
扶搖和青寧都靜靜地看著他。
最終,小刀抬起頭,神情微微地放松了下來。
「我姐姐是二夫人的人。」
他第一句話,就讓扶搖和青寧心頭大定,果然這件事情跟林春喬月兌不了干系。
「我跟姐姐並不是桐城人,大半年前,家鄉發了水災,爹娘都死在了洪水中,只有姐姐帶著我逃了出來。我從小身子不好,兩年前就得了病,大夫說是癆,治不好了,但是姐姐從不肯放棄,她帶我來到桐城,頭一個月,我們找不到活干,就在街上乞討,城里的乞丐欺生,每每都要搶我們討來的食物,我沒有力氣,總是被人家欺負,姐姐卻總會沖在最前面,就算挨再多的打,也要保護我和我們的食物。我們姐弟相依為命,有什麼事情,她從來都不會瞞我。」
小刀的聲音低啞干澀,帶著一種濃郁的懷念和傷感。
扶搖和青寧靜靜地听著,知道他簡單的詞句里掩藏的是怎樣的辛酸。
「後來有一天,我們又被乞丐欺負了,他們圍著我們姐弟毆打,當時我以為我跟姐姐終于要被打死了。這時有一個夫人經過,叫家丁趕走那些乞丐,救了我們,並且將我姐姐買進府里做丫頭。」
「這個人就是二夫人麼?」扶搖插了一句。
小刀點點頭。
「二夫人很心善,她不僅讓我姐姐有活干,還給我安排了住處。因為我的癆病,不能進府,姐姐每個月都會來看我,每次都會帶來二夫人賞賜的東西,有時候是錢,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衣物。我們都很感激二夫人,如果不是她,我們姐弟早就餓死了,現在不僅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錢給我看大夫吃藥。姐姐曾經說,為了報答二夫人的恩情,就算是殺人放火,她也願意去做。」
扶搖和青寧心頭發沉。
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踫到了一個善良有熱情的恩人,難怪小冬和小刀會這樣感激。由此也可見林春喬心機之深和布局之早,居然在第一眼看到小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拉攏人心,為她成為棋子而做準備。
「姐姐真的什麼都會跟我說,她進府後,先在大廚房,後來四夫人懷孕要添置丫鬟,就把她挑了進去伺候。姐姐說四夫人也是好人,對下人很溫柔,從來不會打罵,連重話都很少說。姐姐說,將軍府里都是好人,我們姐弟總是遇到貴人。」
他說到了丁芷蘭,青寧便紅了眼眶,她扭過頭去,暗暗擦了一下眼角。
小刀是個敏感的男孩子,察覺到了青寧的動作,微微蹙了一下眉,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
扶搖察言觀色,知道這個孩子本性善良,丁芷蘭因為小冬而死,他表面冷淡,心里不免還是有愧疚的,所以見青寧傷心難過,才會流露出生硬的神情。
「那段日子,是我最歡快的時光。我雖然不能進府,但姐姐每月都會來看我一次,跟我說府里的事情,說二夫人和四夫人的好。我說等我的病治好了,就求求二夫人,讓我也進府當差,可是姐姐不願意,她說男孩子若是做了下人,就子子孫孫都是奴才。她不能讓我家斷了香火,她要我去讀書,以後去參加科考,出人頭地。」
扶搖和青寧都眼眶發熱起來,這是多麼樸素的願望。
「可是有一天,姐姐突然不高興了,那天她來看我,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小刀的聲音突然愈發地低沉下去。
扶搖和青寧都知道,終于說到重點了.